去年夏天,我获得了一份工作,就是带领一班上了年纪的人在车间里上蹿下跳。
工作是郭主管介绍的。很显然,他叫我来这里上班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跟他说我不会做,他说你只要能做一点点就行了,这里工作内容很简单,有时候一整天都不用干活。
我当然不信他,谁会幼稚到认为一个工厂会专门招一个充数的人。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在我来这家工厂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过了,当他们看见了工厂内部环境之后都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但是我却选择做了下来,哪怕办好入职手续之后被告知工厂会压三个月的工资。
在迷宫一样的车间里转了一圈之后,我对车间的设备有了大致了解:设备陈旧,缺少保养。我开始继续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干下去了,但是想想这操蛋的生活,不能干又能干什么?
入职后的第三天,我把负责对整个车间进行设备维修的工作人员都召集起来,开个小会,留个电话,加个微信,附带了解了一下他们以前的工作状态及设备运行情况。
还有就是强调安全问题,我们都是干苦力的,一天到晚都在车间里上蹿下跳,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但是我仍然不希望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工作而受到伤害。
私下里,我对老张就这样讲过,那时他上夜班,是跟班三人组的一员,我这样对他说:车间杂事繁多,又是夜晚,所以白天一定要休息好,晚上做事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想他应该是听进去的,因为看他表情,听他说话的语气,可以得知他很认同我说的话。只是可惜,他当天晚上就受伤了。
据当班班长称,他是在换一条托轴时受伤的。说起来做这件事情也简单,但是在操作的过程中却出现了失误,托轴掉下来刚好砸在他的大拇指上。医生检查之后说,他的大拇指碎了,然后给他的指骨打了几个钢钉,外面敷了石膏,绑了吊带。一个多月后,在伤还没全好的情况下,他就淡出了工友们的视线。
事后,我常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在小会上把安全问题说说就得了,为什么还要跟老张单独去讲呢?搞得本来就紧张的维修岗位又少了一个。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无用,后面的工作还得继续进行,想了想,我又继续开了第二个小会。
第二个小会就得出一个结果:剩下的两个跟班人员每人上十二小时。之所以得出这个结果,原因是上行政班的人不想去跟班。在得出这个结果之前,我原本的意思是让所有的维修人员轮流跟班,或者在行政班里专门抽调一个人去跟班。但是上行政班的人一致不同意,没有一个人想去做二十四小时轮流转的工作。我有些为难,害怕得罪人,有些上行政班的人甚至放话说,如果要叫他去跟班他就辞工。这种说法稍带胁迫成分,在以前,管理者们可以一笑置之:你不干,自然有人会来顶替你;但是如今,走一个少一个,想另外招人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上十二小时,两个跟班人员自然也不会老实到一言不发,其中一个说,你让我十二小时那还怎么转班?你不可能让我们上夜班的人一直上夜班吧?真要这样上下去,明天的太阳长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了。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我又绞尽脑汁给他俩制定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转班计划。
当然这种“合理”是我自己认为的,两个跟班人员对这种合理性又提出了质疑,他们有他们的那一套思维,我是无所谓的,只要他们开始讨论这个问题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同意上十二个小时了。只是在讨论过程中,他们的逻辑思维表现得有些混乱,一个问题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绕晕,于是我又加入了他们的讨论,进一步详细地解说了我的转班计划,最后,他们终于同意了。
我知道他们的同意也仅限于表面上,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如今这种工作环境能让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去付出那倒是一件怪事,至少说明他不是一般人,或者说他一定是一个有理想有斗志的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人。但是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他们来说再去谈有所作为,确实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他们中(包括上行政班的人)最年轻的大概已经快五十岁了吧?!这个年龄段的人似乎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被迫接受选择虽然不是一种好的感受,但是为了生存,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情。
会后,跟班人员范钟亮说了一句带情绪的话:你们这些领导就是把我们员工当机器来使用!首先我很理解这种的心情,其次我也不是什么领导,我想说的是,这就是游戏规则,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命中似乎都带不顺的运数,这次小会开了不到一个月又有人受伤了,这个人就是范钟亮,一个五十几岁的湖南男人。一开始我认为他的受伤是因为长时间的疲劳操作导致的,后来又了解到也有他自己因素:上班的当天晚上他喝酒了。据熟悉他为人的工友说,他就是一个“酒鬼”,无论上班下班都要喝酒,一般情况喝一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他的这种状态完全就是酗酒成性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晚上主管郭子忠打电话说范钟亮受伤了,我还有些不太相信,哪有这么倒霉的事情,来这家工厂还没收过一次工资就接连发生了两起工伤事故。但是事实就摆在那里,当我去了解情况的时候,范钟亮已经被送到厂部保安室,正等待厂车送医。
我的手指被打断了,范钟亮见到我之后,就用右手食指指着左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说,这里断了,动不了了。然后他做了一个活动手指关节的动作,果然是除了食指其它手指都能动。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所说不假,他又去掰了掰那条断指,重复地说着这一句,已经断了。
在这里,我也不想再去描述他伤情,都说十指连心,再看看受伤的状态已经是痛到麻木了。
范钟亮受伤以后,我不想开什么会去讨论什么问题了,于是直接安排所有维修人员轮流跟班,鉴于前面发生的事情,这次工作安排倒是没人提出异议。说实在话,轮流跟班是最民主、最公平的一种做法,不用上十二小时,对于每个人来说相应的工作量更易于被人接受。之前有些人之所以不同意,完全是因为不想去跟班熬夜,趋利避害果真是人之本性。但是可能有些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趋利避害,趋的是小利,而害处未必就能够避开。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同处一个环境,当问题出现的时候你不去解决它,总是想办法把问题拋给别人,一两次是可以,别人还可以应付得来,但是次数多了,堆积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这些问题到最后谁来解决?因此,我认为尽力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认识和想法,应该说有些人的认识和想法更为高明,秉承努力学习的态度,我也希望能够学得一二。只是可惜,有些人完全只图当前舒服完全不管事情结果的好坏。就比如一些轮到跟夜班的人员
总是有事情不去做,做了也不见得能有一个好的效果,总之时间一到准时下班。
鉴于车间设备陈旧,保养严重不足,很多设备年久失修;另外维修人员人手太少,加之又发生了两起工伤事故,我已经是亲手上阵了,但是每天都好像有干不完的活,这与郭子忠主管叫我来的时候跟我说这里有时候都没什么事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时候我就想,看来我真的不会干,干不好,能力不足,事情看起来越做越糟糕了。
一日十时五十分,我刚把手里的工具放到工具柜,一车间的主管打来电话,说三楼有设备故障,已经叫了电工来检查了,一会儿如果需要更换电机,就需要安排人去帮一下忙。
好吧,这事有可能要加班,我得立马跟行政班的人员交涉一下,免得一会儿人都跑光了。我们这些老员工就是这样,以前他们老领导在的时候就养成了老油条习惯,无论有无事做,下班前半小时左右就有可能会跑得无影无踪。
我先是去了维修车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可能是之前外派的事情还没干完,于是在工作群了发了一个信息,大体内容就是叫他们干完手上的活儿之后,等一下可能要加加班,时间不会太长。发完信息后,我就去了一车间三楼设备故障现场,等待电工的检查结果。大约十分钟左右,电工确定确实需要更换电机。
回过头来,我一边下楼一边看信息,手机里没人回应,下楼之后倒是发现一个上行政班维修人员正匆匆忙忙地往其他车间跑,这个人正好就是在第二次小会上说,如果叫他跟班就选择辞工的其中一个人,他叫杨伟星。这玩意儿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想乘人不注意偷偷溜走,这个时候如果再不叫住他,一会肯定会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于是我即刻大叫了一声,相信这声音既便在这嘈杂的车间里也能使他清晰地听到:
“喂,杨伟星,快回来。”
只见他身形一滞,有种想走又不能走的感觉。我向他招了招手,一脸阴沉的他只得缓步走了回来。“干嘛?”他很不满地地对我大声回了一句,语气显得极不耐烦。
得到这种回应,本来心情就很不爽的我,心中顿时腾起来一团火焰,我努力地克制了一下,对他说道:“你没看信息吗?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我没空,看什么信息?不用干活啊?”他语速急促地回怼着我,似乎想引爆我藏在胸腔里的怒火。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在他的有意回怼之下,胸腔里的火焰正在被不断压缩。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真想对着他的脸破口大骂:你干特么的干狗屁活,一天天的叫你做点事就像要了你的老命一样。我咬了咬牙,把火气艰难地往肚子里咽。如果他还要继续激怒我,难保我不会顺手捡起地上残留的砖头在他面前耍一下杂技。但是这显然也违背了我叫人干活的意愿,这样生气实在没有必要,得不偿失啊!
“什么也别说了,拿工具上楼干活。”说完,我转身就要往楼上走。
“凭什么叫我一个人来加班?”杨伟星显然还不甘心,想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现在几点?够钟下班了吗?”我觉得我的目光又要喷火了。加班?你特么的不是说没看信息吗?这次轮到他语塞了。
经过此事之后,我心中有种很强烈的挫败感 ,自我感觉平日里对他们应该算是不错了吧,为什么事到临头个个都只会偷奸耍滑?这种行为分明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又开一个小会,好好聊聊吧!
当天下午两点,我抛开了一切工作,把这些个正在上行政班的人全部聚集了起来。维修车间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外面的设备总是很吵,听那声音都知道,这些设备维护得太差了。它们仿佛就是那些生了病的病人,每日每夜苟延残喘地运作个不停,真怕它们会突然散了架,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铁。
几个早退的人和一个加了一小会儿班的杨伟星一个个都低着头,仿佛有些忌讳,有些不忍,更有些淡漠,总之各有各的心思。
“我很感谢一个多月来与你们共事的时光,”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口说道,“真的很不容易,工作进展得也十分不顺,但是,能熬这么久也还得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付出。没有你们,相信这里的工作会更加难做。”
“这里有个问题我十分不解,据我所知,你们在这里也是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老员工了。有的干的时间虽然短了一点,应该也有两三年了吧?兜兜转转也去过很多地方,见识应该也比较广,经验也比较足,阅历肯定也比较丰富。说实在话,很多地方我肯定还不如你们。可是都是年过半百了,有的都快要到退休年龄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呢?”
几个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老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云里雾里,不知道我要表达啥。
“或许你们会说,不就是为了钱嘛!有钱谁不喜欢?吃喝拉撒不用愁,生养病死不必忧。我很赞同这种想法,都在为将来打算嘛,没什么错。但是我想说,单单这一个想法还不够,或者不够全面。为什么只是为了将来打算,而不为现在考虑呢?”
“在我们正当壮年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无数次地想象过,当我们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做了什么?是不是还是跟现在一样,一面美好地想着,一面一遇到事情就想办法逃避?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可是你没有解决摆在你面前的问题又怎么舒服得了?看看你们现在,哪一个不是穿得干干净净上班来,邋里邋遢回家去?有没有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辜负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好啦!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对自己再也没了要求,每天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厂里按时发工资,然后自己存一部分,当作以后的养老钱。但是你们也都知道了,厂里不但工资低而且还压了几个月的工资。这是为什么?时代在变化,行业不景气,工厂有困难,生存有压力啊!那我们能做什么?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我们可以做好自己啊!”
“做好自己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做好过去或者什么将来的自己——过去的不复存在,将来的也把控不了。我们要做的是现在的自己,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自己。”
“何为实实在在的自己?请联系一下现在的职业,我们做的是维修工作,一天24小时,就有1/3的时间在工厂度过。如果再加上睡眠时间,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情。因此,做好实实在在的自己就是做好已经选择了的职业。”
“我希望你们有多少能耐就使出多少能耐,有多少热情就付出多少热情,不要说这不是自己做的那不是自己做的,总共才几个人,大家都说不是自己做的,那还做个屁,不如趁早回家抱孙子去,何必一天天的在这个地方吃苦受累,流血流汗。不但厂里的设备没搞好,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你一月区区几千块都没命花,何来养老钱?。”
……
一顿训话过后,几个老头子都不言不语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席话对他们有没有起到作用,总之一帮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直到几天之后,杨伟星和另外一个人交来辞工书,我才知道这一席话对他们并没起到多少作用,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是开了一个自说自话的小会。或者在潜意识里我认为他们的现在有可能就是我将来的自己,于是开这个会只是为了警醒我自己?
老实说,杨伟星交完辞工书之后说的话也很中肯。他说其实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厂里现状就这样了,怎么搞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也怕有命赚钱命花。所以就只好让你辛苦了。好好干,你还年轻,有的是希望。我苦笑着接过他的辞工书说,你可别想着跑那么快,按照厂里的规定,必须一个月之后才能放你走。他微笑着坦然接受了。
我觉得老天确实是在有意跟我设置障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个工伤,两个辞工,这样下去到底还要不要人活了?但是这还没完,在杨伟星交了辞工书之后的几天夜里,车间一台重要设备彻底坏掉了。
本来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大半夜的郭子忠主管又打电话来说,三车间的大风机坏掉了,赶快去看看,搞不好今晚就要停产了。听到这个消息真的让人好丧气,但是职责所在,我只得赶紧穿上工装向现场赶去。
我来到大风机旁,看见很多正在上夜班的人都在围观,郭子忠主管一面遣散围观人群,一面迎过来说,看来今晚要完蛋了,完不成生产任务厂里罚款很严重。听他如此一说我心中有点来气,感觉这一切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当然,或者是我敏感了,郭子忠主管是负责这个部门生产的,他首先考虑当然是他生产问题了。
我没有作声,拿着一把强光灯,围着两仨人高的庞然大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一个遍。感受着它残破的躯体以及从它躯体里散发出的体温,忽然觉得这不就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嘛!他对这个工厂的贡献早就超过他的极限了,强制性让他继续工作下去其实也增添不了多少效益,该下线的就让他下线吧,何必加大维护成本得不偿失!
转过头来,我对郭子忠主管说,搞不了了,换新的来。他有点诧异,咧着嘴我说:你是老板啊!说换就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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