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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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在整个童年时期，对这片领土并没有大小的概念，即便自记事起，墙上就一直贴着张褪了色的地图，也从没想过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想着，能有多大呢，也就那么一小块。

所以，那时候，整个县城就是我的全世界，而它比一张地图大多了。

逢集的时候，一群孩子就喜欢跟着大人们去赶集。有时候，大人嫌麻烦，不愿带我们去，我们便指使最小最乖的孩子，让她在地上打滚耍泼，眼见就要晌午了，大人们只能一脸不耐烦的由我们跟着去了。

整条街以圆盘为界，分为西街和东街，西街大多是卖衣服鞋子，鸡鱼肉蛋的。东街是卖家具电器，粮食花卉的。圆盘一圈是卖小吃的，粽子，糖葫芦，麦芽糖，烤串...对了还有臭豆腐，就是那种用荷叶包起来的小方块。

大家口袋里都没有什么钱，经常是一串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的分着吃，一个粽子都能每人咬上一口。物质缺乏的年代倒让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好分享的习惯，不分享，就是不合群。那时候，没有动画片，没有游戏，也没有需要写上半天的作业，可以说，小伙伴就是我们课余生活的全部，没人希望被孤立。

西街人太多，太闹腾，鸡鸭市场更是气味熏天，东街的店铺我们不感兴趣，花花草草的也不爱侍弄，所以小伙伴们大多喜欢围着圆盘转圈圈。

我家里姐妹两人，姐姐叫大国，我叫小家，名字是爷爷起的。

早年，他在山东周边做生意，常年穿着中山装，冬天会裹件军大衣，头戴平顶帽。打我记事起，他屋里就摞着两个大木箱子，刷着黑漆，我们小孩子好奇，缠着他问，他总会将塞块糖把我们打发了。许多年里，我们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屋里凑，却从没见谁打开过箱子。直到爷爷去世，我发现属于他的棺材和属于他的箱子都是一样的颜色。

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爸，一个是小叔，都住在大院里。

小叔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大的叫树，小的叫草，名字也是爷爷起的。

刚开始以为我和姐姐的名字最厉害，在家里应该比较有分量。后来才发现，国和家都是用来遮风挡雨的，树和草才是需要百般呵护的。

虽然我们都住在大院里，但也是各家生活各自的。

我爸和小叔在一个工厂上班，每天一起出门，一起下班，同进同出的，是大家口中的好兄弟。

我妈和小婶的关系就复杂多了，本就是两个不相识的人进了同一个家门，除了共同供养一对公婆，其他都各管各的。

小婶个子矮，有些胖，圆溜溜的，喜欢串门打牌，家务活一半不会做，一半靠对付。

我妈呢，个子高，长得白净，虽说在娘家也没做过家务，来到夫家后，跟着长辈后面见样学样，也成了持家的一把好手。

每逢家里宰了鸡炖了肉，我妈总会示意我去叫上哥哥弟弟来家一起吃，有时候还没起身，他俩就端着碗寻着味的来了。一边吃，一边夸，肉真香。

但我印象中，从没吃过他家一口饭。

有一次，倒是差点吃上了。

小叔家养了一条狗，名字叫虎子，虎头虎脑的整天在院子里转，有时候从别家叼只鞋子来，有时候叼只耗子来，塞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小婶见了就会拿棍子吓唬它，骂它再叼东西回来就挨棍子。

突然有一天，它死了，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压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吊着一根棍子。

我们都很难过，弟弟哇哇的哭，平日里虎子和他最亲。我们也跟着哭，像是家里死了个人。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将它抱到一棵树下，挖了个坑，将它埋了。一边哭，一边在土堆上立了根木桩，以免来年祭拜时找不着它。埋完，又守着小土堆哭了半天，最后实在口渴才回的家。

当天晚上，院子里就飘来了一阵肉香。

原来，当天下午，我们回来后，哥哥又带着小叔把虎子从土中挖了出来，拿回家顿成了一锅肉。

弟弟流着口水来叫我们的时候，我和姐姐哇哇大哭起来，关上门，蒙上被子，不去闻那让人流眼泪的味儿。

如果有人问我，记忆中童年的颜色，我会回答是白色。

那时候没有花枝招展的衣服和头饰，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文具或玩具，如果一定要说的严谨些，可能就是书包里的24色水彩笔。

12色水彩笔只要2元钱，24色水彩笔却要5元钱。我们不明白老板的账是怎么算的，只知道买两盒12色水彩笔，凑不出24色。

暂且把水彩笔的事放一边，先说说为什么是白色。

大院里有棵葡萄藤，沿着花架肆无忌惮的生长，浓密处遮出了一片阴凉。

那时候，姐姐常和几个同学一起躲在房间里哼歌，记歌词，哥哥和弟弟总喜欢在外面耍不进家，我曾试图参与过她们和他们，可玩着玩着大家就把我撇一边了。

于是，我赌气自己待着。

在葡萄藤下，我发现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到地上，映出斑斑点点的零碎的小亮点，每逢有风吹过，小亮点也会跟着晃动，非常有趣。

后来我迷上了这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既然是秘密基地，当然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找来几根竹子，学着故事书上的插图，搭建了一个小帐篷。然后从小婶那儿讨来了几块塑料布，将小帐篷裹起来，留了个门。那塑料布是一款厚实的白，有点像乳白色，又没有乳那么白，总之是好看的。

迫不及待的钻了进去，酷暑的天，待上三分钟就已汗流浃背，差点闷晕过去。但我还是很开心，从此拥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再也不用围着那几个傻头傻脑的小屁孩了。

后面的日子，我将时间和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基地上。在门前栽了棵植物，青翠的叶子显得非常精神。又搬来了两个凳子，高的作桌子，矮的作凳子，桌子上摆了套茶具。放橱柜了很多年也没见人用过，估计是没什么用的。为了增添点生活气息，我还用塑料袋做了几件不同的小裙子，小帽子，然后拉起一条绳子，把它们全部挂起来。又鲜亮又温馨，好看极了。

转眼到了秋天，葡萄叶开始泛黄，枝藤慢慢枯萎，秘密基地在院子里比之前显眼了许多，可依然没人留意到它。

为此，我还特意调查过。

我爸和叔叔依然是下了班就往各家走，然后换衣服，吃饭，出门去。我姐是从来不来这边的，她不喜欢吃葡萄，对葡萄藤更不感兴趣。哥哥和弟弟整天甩着书包蹦蹦跳跳的进院，然后趁小婶不注意又溜出去玩。

但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打算在大家注意到之前，让我的秘密基地更隐秘一点。后面，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件事。用了枝条，稻草，废弃的小推车，来遮挡这个不起眼的小帐篷。远远的看，就像是一个杂货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经历，当你意外得到了一件宝贝，会想尽了办法藏起来，唯恐别人见了会惦记。但这个宝贝藏久了，大家又全然不知时，又恨不得举高高的引人注目。

我就是那个想要炫耀宝贝的人。

有一天，我截住了刚进院子还没来得及进屋的弟弟。

“嘿，今天我准备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下巴翘得老高。

“什么地方？”显然，他很感兴趣。

“你跟我来”我领着他来到入口，一个用废弃平板车挡住的小门。

“不过，不要答应我，不许和别人说”我看着他，很严肃的警告他。

他连连点头，保证绝对保密，并和我拉钩承诺。

钻进像狗洞一样的门，我请他坐上那唯一的宝座。这一刻，我兴奋极了，就像一位国王，终于打造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皇宫，而他，就是那个被邀请来的第一位贵宾。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起它的建立和独一无二，以及多少个时光中它带给我的乐趣。

很显然，这小子并不感兴趣。

很快整个大院的人都知道了。

妈妈生气的拿走了那套陪嫁时外婆送的茶具，顺手把凳子也拿走了。爷爷气哼哼地拔掉了我的绿植，说是桑树哪有种在家里的，举着拐杖在地上戳了好几下，我看到他嘴角的胡子抽抽着，以为要骂人，结果他转身走了。

此时，我的秘密基地已经变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我决定报仇，那是八岁的我第一次暴露人性的黑暗面。

十月底的一个周末，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写作业，写到最后只剩我和弟弟。

那天的方块字特别难写，撕了好几张才写出一张还凑合的字，我把纸张立起来，靠着书架，远远的看，又走近了看，想着明天不知道能不能选为展示作业。瞥见弟弟正在玩笔，心想这小笨蛋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于是准备“帮”他一次。

果然，第二天放学他哭着回来了。

我帮他把答案全填错了，谁让他之前告我状。

不过，另一件关于他的事，至今想起来依然会觉得难为情。

那时候奶奶还活着，比较偏爱弟弟，分发糖果的时候总会多给他两块，还叮嘱他藏好了不要让我们知道。不过弟弟很义气，基本上都会把多的分出来吃，现在想想他真的很善良。可那时候多少有些气，不是气他，是气奶奶。一样是孙儿辈，一样是乖孩子，怎么就区别对待呢！

奶奶是长辈，我不能和她闹，怕我爸揍我。

于是我将委屈转移到弟弟身上，即便他已经将糖分到了我手里。

有一天，我们一起玩闹着，两个人团抱在地上打滚，弟弟佯装自己是条鲨鱼，张开大嘴巴要咬我，其实也只是在我袖子上假装咬了一下。我灵机一动，爬起来去告状，可大人们恰巧都不在家。

我努力的哭着，使劲滴出几滴眼泪。

弟弟见状吓坏了，也以为真的咬痛了我。

为了更有说服力，在找大人的途中，我还撸起袖子在胳膊上补了几个牙印。

最终，弟弟被大人们狠狠的训了一顿。我还特意将牙印亮给奶奶看。那个下午，那排牙印，不像是伤口，倒像是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