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达康在生活中其实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和他一起呆过一段儿的人都这么说,事实其实也并不尽然。
他的友人并不多,能维持下来的更是寥寥,这其中王大路便算得上一个。他们既是曾经的同事,也是酒友。
王大路便是知道的,若将李达康灌醉了,是真真正正的醉了,这个人也会有打开话匣子的时候。
李达康对王大路说起过:他小时候养过一只野物,在山林里迷路时遇见了,便不时去带点吃食给它。
这故事讲过许多遍,每次的版本都不大相同,王大路问他到底是只什么动物?他醉意薰然间,脑袋糊里糊涂,有时说是野狗,有时又说是山猫。
后来一次他清醒时,王大路又问起来,说:“你家那只狗,旺财啊,你后来真就再没见过吗?”
李达康神色迷茫,几经提醒,才知道他说的是那一段事。王大路自作主张地把它以为成狗,又自作主张地给它取了名字。
“狗当然不是旺财便是阿黄,你这种没有浪漫细胞的人还能取出什么别的名字?”
这个评价着实偏了些,李达康汉大文学院出身,生活里却是个从未让感情占过上风的人,一个完全不会感情用事的人当然无趣,却也不至于连个像样些的名字都取不来。他听到这儿,便决定自己才不要告诉王大路,那个被他养了许久的,既不叫旺财,也不是条狗。
他是个人,他的吉普赛人。
“世界那么大,哪里就能那么容易再见到呢。”
那之后,他还见过他,不止一次。
02
第一次是92年初的冬天,在日本。
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在那人的提醒下,认出了他来。
吉普赛人住在城市附近的山区,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屋里。房间里面光秃秃的,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没什么现代感,像山间劈出一条转眼便被遗忘的缝隙。
蒙着灰尘的灯泡从房橼上吊下来,一本被撕掉一月的日历挂在墙上,真真的家徒四壁。
盘腿对坐的矮桌上,摆着寥寥的几本书,是房间里为数不多的装饰之一。还有只根付,就放在李达康手边,圆滚滚的一只兔子,系着红绳,琥珀似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那让他想起一个男孩儿,一个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儿。
03
据对面的人说,他在这里也呆不长久,过几月便要搬走了。
“所以,碰上你,真是巧。”
李达康从毛边的书页上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满面皱纹已过盛年的人。
哪里巧?你等在我住处的楼下,就像是你知道我会在那儿,就像我们的初遇。
像是读出了他的疑问,年近六十的吉普赛人忙不迭地解释:“我上次在你家附近遇见你,你那时和别人一起,我不好上前,便隔了一天,还在那儿等你……”
他边这般解释着,边紧张地捏着衣角,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让李达康有些不舒服,也不忍再追问下去。
自从十一二岁时短短的几个月相处后,这些年,尤其是最近几个年头,李达康偶尔想起这个人时,总想着有事要问他。可却也记不起是什么样的事,也想着总没法那么巧又遇到,便没那么用力去记起。
如今人在跟前了,他转遍了这个人居住的整间屋子,一味地将视线埋在别处,最后出口,也只问出些“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成家”之类的话题。
“还算凑合。”他这般答道:
“这个年纪,又居无定所,哪里还找得到人。”
他当真就这般一直流浪了下去,李达康这样想:把漂泊当做归属,这让他们的相遇愈发离奇。
04
这时的李达康已经成了家,李佳佳也出生了一年多,工作上回去便会有下放的机会。他想人生的正轨、真实的生活合该是这样。
可坐在他对面的人,却似乎习惯了颠沛流离。
心下安然着颠沛流离:“人这一辈子,过去了便是过了,也留不下什么,倒不如到处看看,用力地活。”
李达康何尝不是用力地活呢?可他用力的活法,是在工作上,他想用短暂的几十年留下些什么,他有目标,有理想,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友人,“吉普赛人”这个外号便在那时成了形。
他是用一辈子去流浪的人,追求着安达卢西亚的橄榄树林间拂过的风。
他羡慕他又不赞同他,就像他读的每一首诗,向往却深知自己的不适合。
“吉普赛人”,那时的他心里这样默念着,“吉普赛人”,这个名字正合适。
这个人不肯告诉自己他的名字。他说他记不起真实的姓名,他说他不愿让李达康以除他真实姓名之外的名字呼喊他。
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像现在一本正经地与他辩论什么才是真正的值得去过的人生。然后他的一本正经又突兀地消逝了,偏过头,像想起了别的事:
“可惜了,你要是能留到三月末就好了,那时候这里的樱花就都开了。”
05
“可惜了,要是能留到三月末就好了……”
院子里的几棵樱花树,伸着干瘦的手臂想要拥抱住什么,吉普赛人起身走到窗边,在合上窗之前,发出一声乳白色的、泡沫一般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了的叹息。
透完气的房间,新鲜的暖意开始聚积。他止住想要起身的李达康,将从厨房里取来的烧滚的茶水倒进浅浅的一凹茶杯里。
“要是能留到三月便好了,那时候这里也有些生气。”
他又一次重复道,然后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儿的四时之景,神色间早已褪却了初见时的战战兢兢。李达康听着,像在听一首他无法去亲手体味地诗歌,他任由别人把人生谱成曲唱出来,偶尔在工作的闲暇时刻,他放任自己去倾听。
这人的话语很安静,像松尖抖落了细细的雪,窗上滑下融化的冰。
被炉里溢出的暖意,让李达康有些薰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们两个就那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清晨,阳光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温煦晶莹没有什么炙热的温度,李达康睁开眼,看着不知何时和他靠得很近的人,那张满是风霜的面孔离他不过咫尺之距,他们缩在被子里吸进对方呼出的带着温度的空气,被褥下,两个人都蜷缩着,膝盖若有若无地碰在一起。
这没什么,他们都是男人,李达康这样想着,心里却生出些微的异样,他猛地坐起身。
06
离开时,他带走了那只长了一双琥珀眼睛的兔子。
“送小辈或是什么总是合适的。”他的吉普赛人这么说着,把兔子包进他的手里。
李达康在温煦的阳光里,感到手心和手掌都是灼人的温度,他心里开着小差,忘了拒绝,把本来给佳佳的小玩意,留在那里。
之后,这只兔子落在了赵瑞龙手里,那个有着琥珀眼睛的男孩儿的掌心里。那小小的手掌心同样是滚烫的,他看着那小兔子喜欢的不得了,许是因为礼物本身,许是因为送礼物的人。
可最初视如珍宝的,总敌不过岁月,几年后,砰地一声,耐摔如根付,也碎裂了,连带着男孩那双琥珀样的眼睛里也长出了裂痕。
当然,那是与此无关的一件小事了,在李达康目标既定的人生里,就连吉普赛人,也只是件小事罢了,存在于缝隙里,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飘上心头,却从不会逗留。
07
另一次在纽约,还是一个冬天。地铁站匆匆闪过的人面,幽灵一般。
苍白的花瓣湿漉漉地黏在黑色树枝上。离上次见到已经又隔了许多年。
这次许是习惯了他风吹雨打的面孔,李达康一眼便认了出来。
不过也只是那一眼,待再调回视线,人影已经不见了,身在拥挤的人群里,无从找寻。
他回到旅馆,穿着红色制服的黑人服务生,叫住了他:
“There was a man asking for you.”
服务生拿手扶了扶腰带,说起这真是个怪人。从圣诞节那天起,他便天天来这里问,好像在等着您是的,他留了地址。
李达康在听到第一句话时便奇异地认定了会是他——他的吉普赛人。他甚至没有打听那个男人的长相,只是让高育良先上去,便独自又踏进了风雪里。
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从没细究过,大约是年少时惦记过的一本诗集突然有了下落,大约是目标坚定的人突然生出种冲动想在下一个岔路口到正轨外的那一条看一看。不,不是从他制定的人生里出走,只是去看看,去看一看。
08
纸条上的地址在皇后区的法拉盛,李达康一走到这里,一个恍然,像是回到了国内,遍地中文写就的烤鸭、川菜招牌,挂在居民楼一层门面房的窗玻璃上。本就是钢筋水泥的深灰色建筑,更是被缭绕的烟火气熏黑了边角。
这与他预想中的情景太过不一样,以至于他在楼下有了一瞬的踟躇,不过接着他便笑话起方才那个指望看到一座偏僻小屋的自己,这里是纽约,又哪里会有瓦片堆砌的屋檐?
09
纸条上的地址,是五楼,敞开式的楼洞门,楼梯也没有封闭,李达康踩着湿漉漉已经发黑变硬的残雪一路走上去,也顾不得脏,一手抓着扶手,稳住脚下,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那人的年龄,该是有六十好几,还住在这样的楼层,这样的环境,未免太过勉强了些。
那人的房门虚掩着,有做菜的油烟透出来,门两边已经贴了春联,红底,没有金粉,一看便知是他自己写的,墨显得极干涩。李达康看着这运笔还颇有几分力道,心下便稍安,想着那人身体大约还好。
再回神时,吉普赛人已经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只端端地看着他,雕像一般地沉默,末了才开口,声音比上次见时更添了几分粗粝:
“这个鬼天气,该等明天我去找你。”
李达康笑了,随即被对门冒冒失失冲出来的几个孩子给惊了一下。黄皮肤,黑头发的几个娃娃,中文里夹杂着稀奇古怪的陌生语言,围着他笑闹了阵,却也并没有注意到他,只将他当根柱子,随即冲下了楼,仍旧是自顾自地,眼睛里只看得见彼此。
“明明我才是年轻该多走动的那个。”
他半晌才想起这样回道,从楼下小小的身影那儿收回视线,看着那对被皱纹包裹严实的眼珠。他也长了双琥珀样的眼睛,他突兀地想道。
10
那天晚上,吉普赛人说:“很巧,就像天意。”
他知道的一家小酒馆里,来了群西班牙人,不是南美洲,是西班牙本土来的。那儿今晚会有弗拉明戈,还有安达卢西亚地道的深歌。
李达康不知道他怎么便知晓自己喜欢那里的诗人,十一二岁的自己还接触不到这些,上一次见面他也没有和他说起过。可又兴许只是他自己喜欢这些,便认为自己也喜欢。去的路上,他们聊起最近的那些年,这人似乎在欧洲的几个国家间辗转。
去到那里,近距离看那刚劲有力的舞蹈,舞者是个四十出头的西班牙女人。
西班牙的女人年轻时极美,却老的快,就像焰火一般,不是全然的光明,便是散落空中的灰烬。
但在那舞里,灰烬重新明艳起来。她舞蹈着,带得周围的人也跟着舞起来。
吉普赛人此时也陷在那舞蹈里,没有回过头看他,脚底一下一下不自觉得打着节拍,手在空中不大幅度却有力地舞动着,时而仰头,颈项成一个完美的弧,那时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再盯着什么人,竟显得美丽而明亮,李达康默默感叹,生出这还是个少年的错觉。
然后他的吉普赛人,回过身,向他这边伸出手臂来,本是静静看着的李达康想起,自己还没试过放纵,就是在最不羁的岁月里也从来没有过。
11
那天的末尾,是一曲深歌。弗拉明戈世人皆知,深歌却少被提及。所以当舞者收定脚步,大多数的人也散去,然后嘈杂退场,一道半掩着的门后,那个被藏起来的房间里,才透出那歌声来。
他们拉开门,便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歌手是个头发花白,脸上满布皱纹的老人。他的声音是嘶哑的、粗粝的,用一气蛮力硬生生在时间里撕开一道缝,让他窥到了藏在那狭缝中的另一个世界。
那一声悲怆的“啊咿”后,李达康一下便坐定了。
他忘了身边观众的存在,甚至忘了吉普赛人的存在,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歌声。
尽情歌唱时,嘴唇有鲜血的味道。每个颤音都像一声呜咽,鸟儿冲进荆棘里,发出最后一声鸣叫。
那是关于孤独、爱情和死亡的歌。纵使一句也听不懂,他却又懂了。
不经意回头,让他瞥见旁边人纵横的泪,他的吉普赛人对他说:
“生命一旦消逝,我存在的痕迹便会被抹去,所以,才要用力地活。”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想,这个人这般生活着,像踩在云朵上一般轻盈,鸿毛一般,可能并非他愿,也未可知。
12
回去时,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纽约暴风雪的遗迹上,他搀着他,他的吉普赛人却反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你才该当心才是。”
他说:
“太晚了,你可以留下。”
简单的一句话,李达康便觉得方才的一切一下子死掉了,想不清楚原因,也不愿想清楚,也许是那人留在他身上过于炙热的眼神,也许是许多年前冬日的早晨被炉旁相抵的双膝,他想起远隔重洋的欧阳菁和小小的会赖在他怀里的李佳佳,想起她们,然后——扑通一个心跳的时长过后,一切火焰就都变成了灰,他意识到了今晚的偏离。
“我得回去,”他用强调的语气:
“我得回去。”
对面的人低闪了下目光,又回到了李达康最不喜欢的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好。”
……
之后的那段路一直被笼罩在两人的尴尬里,沉默是,偶尔兴起的话语也是。
他不该提留宿,李达康气着他。
那让这一夜在他的记忆里都蒙上了不伦的阴影,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不愿再去回忆这个难得纵情的夜晚,那首难得坦诚的深歌。
13
回忆到此便为止了,那是他和他养的那只野物,之后寥寥的几次相遇。
他不会告诉王大路知道,王大路也显见地已经忘了这事,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达康,赵瑞龙……再过一段儿就要执行了吧?你不去看看吗?我记得你是看着他长大的。”
李达康眨了眨眼,敛下神色,心里并没有因为这个人即将到来的死讯有太多的情绪:
“不了吧,美食城的事,之后的太多事,最初的那点儿情分早就消磨光了。再说……他也未必乐意见我。”
14
他想起那只烫手的兔子最后落在了赵瑞龙手里。送出去时,他也分不大清。究竟是因为那双琥珀眼睛,总让他想起当时那个男孩儿,还是单单因着那兔子身上灼人的温度,让他不愿把它留在自己手里。
15
这件事过去的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件奇妙的事,欧阳大学时代的速写本被他无意间从箱底翻了出来,这就像突然间拾起了一段丢失了许久的回忆。
发黄的纸上,柳树翻出新芽,紫藤开出成千上万朵细碎如阳光的花,他认出汉大经管院旁边小广场上的喷泉。上学时,他们常约在那里,有一次他被临时来的事情耽误了,急匆匆跑过来时,欧阳菁坐在长椅上,并不着急,低着头认真地画。那时她总是有天底下最多的耐心和世上最大的勇气。
欧阳菁画得是很好的,如果遂了她的心愿,她本该上美院,可还有生活,而她也没有坚持。
如今埋头描摹的人已然身陷囹吾,她笔下的喷泉也在一次改造中被拆掉了。物是人非,这大概是人或早或晚都会体会到的一种情绪。
李达康在翻到那张人像画时停住了,背景依旧是那座被遗弃在遥远时光里的喷泉,坐在那上面的人是……赵瑞龙?
李达康反复地确认着画纸右下角标着的年份和日期,85年的5月26日。
怎么会?
可这分明又是他。
四十多岁的赵瑞龙怎么会出现在一张85年的速写里?
16
“今天画了人像?”
李达康仔细打量着画纸上的人,对还不满二十岁的他来说,这个看起来足足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欧阳菁将本子拿了过来反复地端详着,有几分气恼:“还是没有抓到。”
“没有抓到什么?”
“那种感觉……他在等什么人,那种等待的感觉,我果然不擅长画眼睛。”
梦中的李达康想要安慰自己年少的、会为一张画像感到困扰的前妻,可他想起,他不自觉地想起一直以来都困扰着他的那种感觉,关于那个人,他的吉普赛人。
他在等着他,如果被人告诉他,有人在等你,他便知道,是他的吉普赛人等在那里。
李达康拿手遮在双眼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可他需要黑暗,在那束双手支起的黑暗里,两个各自占据他生命中不知名角落的全不相干的面孔终于交叉,继而重合在了一起。
17
那个号码是大约三四年前一个陌生人发来的。没有给出姓名,他却一下便知道是他,短信上说:
“回来了,在北京,恍恍惚惚大半生,总要在快要行至尽头时尽些孝道。”
李达康计算着他的年岁,不知道他的双亲如果在世,该是怎样的年纪。他疑惑,却没有问,也没有回。他致力于压制住那种每次想起这个人便会在心头升起的异样的感觉,那让他浑身都不舒服,剥夺他的思考。
那时他已和欧阳菁分居了,他不允许自己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的底线葬送。可如今他终于拨出了这个号码,不知道会不会太晚,却又在心下觉得这个时间,似乎是刚刚好。
“当然要有个盼头,”
电话铃声一声声地响着,他记起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屋里他们关于真实生活的争论,吉普赛人最后的话语,他当时以为是妥协,可现在才发觉并不然:
“当然要有个盼头,但那不该是一个目标,更该是一种抵达。累了,该停下来了,然后在最后一程,感叹自己的好运还余下一些,还能在最后见到它。”
18
“瑞龙……瑞龙啊,是你吗?”
电话那边许久才有人声,那个苍老的声音剧烈地咳嗽着,说话已至含混不清,李达康最后才辩出那个人,他叫自己:
“哥哥。”
几十年了,赵瑞龙终于又有机会再叫他一声哥哥。
他知道几天后,李达康会去看赵瑞龙,李达康会提起那一年的萤火虫,他必须撑到最后一刻,他必须。那是他轻如鸿毛的人生里最后的一点盼头——
他的善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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