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¹
自入秋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裹挟着蕴了几层细密水滴的湿冷空气,硬生生闷出一股子令人心烦意乱的霉味儿来。天空灰色的,像是被人凿开一个大洞,而后用几团濡湿发黑的破败棉絮胡乱堵了,又好似一条永远都拧不干净的湿毛巾,沿边角稀稀拉拉沥了一路水珠子,啪嗒落在窗玻璃上拖出老长一道水渍。窗外昏黑一片,教人辨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世界清醒片刻,又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子假寐,平稳的呼吸蕴入绵密细雨,随天地一块儿入梦去。
啪嗒。
大天狗伸手的动作比慌里慌张的男孩快了一步,率先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笔记本——五毛一本的牛皮纸封面软簿,背面整整齐齐地印着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四十条,乍一看不仅没问题反倒还规矩得很,直到大天狗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后开始翻动手中的簿子。男同学梗着脖子一言不发,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沿着憋得通红的脸庞一路往下淌,隔了条过道的女同学羞恼得恨不能把头埋到地底下去,一双薄唇抿成一根发白的细线,两只手将校服下摆攥出几道难看的褶,圆润的指甲嵌进尼龙布料里抠个不停。直到那衣服被她绞得跟团破布似的皱巴巴没个正经模样,书页翻动带出的哗啦声响骤然停止,随即大天狗便从软簿里抽出一张纸条来。
淡蓝色的纸条光华平整,上边用针管水笔小心翼翼地写着些教人脸红心跳的肉麻话,任何一个大人看了都会嗤之以鼻的那种——似乎十五六岁的毛孩儿学大人谈情说爱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惹人发笑了。大天狗瞟了两位头埋得跟鸵鸟似的学霸一眼,一个班长一个学委,千算万算他也没想到两个学霸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搞事,倒是这烫手山芋真落手里时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并没有立即表态,只一手夹起无异于犯罪证据的笔记簿便转身离开教室。室外的空气闷而湿,无端生出教人透不过气的压抑感,促使他加快脚步往楼下办公室走去。纸条被他捏在手心,攥出几道皱褶,中性笔留下的一字一句肺腑之言被渗出的手汗泡软后浸成黑乎乎一团,喜欢和想念之类的幼稚话语被东一块西一块晕了开去,变得模糊不清了。
办公桌上百十来本练习册堆得跟座小山似的,还有一小叠摊开在桌面上亟待批改。大天狗拉开抽屉,顺手把牛皮纸封面软簿连同揉成一团的蓝色纸条胡乱往里一扔,旋即拿起桌上的红笔便刷刷改起作业来。只是没过一会儿那笔尖忽然凝在某个定点再也不动,他蹙眉,表情却略显呆滞,好似在思考某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又像是在单纯模仿某个可笑的定格镜头。
“大天狗老师?”坐在对面的女教师见他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忍不住带关切性质地唤他一声,确认他身体状况无大碍后便收拾好东西拎着电脑包下了班。放学铃响过之后是一段十分短暂的寂静,紧接着便传来挪动桌椅的声响和脚步噼啪,出了教室的学生叽叽喳喳地硬要把憋了一节自习课的闲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才算罢休,和教室里课代表催收作业的叫嚷混在一块儿比谁更大声。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跟海浪似地漫过他的头顶,又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啪嗒一声全给隔在了外边。
大天狗盯着作业簿上某个很像a的e,几个蹩脚至极的英文字母歪七扭八跟毛虫似的横在四线格上,着实令他不敢恭维。奈何前边一溜铺开的大红叉子横竖都写满惨不忍睹,他便心软似地在那道题下勾一道,笔尖在纸面上划了两下,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没出墨。
他只得拉开抽屉找替芯,打开便又一眼看见那本牛皮纸封面的软簿,还有早已辨不出字迹的纸条。他盯着那笔记簿出神,鬼使神差地,那只手越过盛满红笔替芯的笔盒,往抽屉深处某个相对更隐蔽的角落探去。
一盏日光灯悬在头顶发着惨淡的白光,毫无温度可言的光线好似密密麻麻的针尖扎上他的头皮。抽屉里忽地传出砰咚一声闷响,和他揣在怀里那颗揪紧的心脏猛然下坠时发出同一个声响。他掏出一个扁圆状的铁盒,那玩意儿估摸着有好些年头,脆而硬的铁皮边缘翘起,剥离时偶尔发出细碎的脆响,随着他沾了粉笔灰的拇指一路摩挲一路簌簌往下落,露出大片张牙舞爪的猩红铁锈。
“老师?”
英语课代表抱着厚厚一叠作业,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叩了叩门,见没人回应便推开虚掩着的门径直走到大天狗的办公桌前。小姑娘匆匆放下作业便转身想走,宽大的校服袖子拂过桌面时不知碰倒什么东西,金属落地发出的哐当声和小姑娘的尖叫声一同炸开来,下一秒便只见碎纸片从松脱了盒盖的小铁罐里倾斜而出,那数量没个上千那也有个百八十,雪片似的洋洋洒洒铺了满地。小姑娘哪晓得一小破罐子里塞得下那么多玩意儿,惊得眼都瞪圆了。
她忙蹲下身去捡拾,顺手捻起一张小纸片放在指尖仔细端详起来。纸片是从笔记本上裁下来的,方方正正的一张,几根灰黑的线条融进发黄的纸片,只剩几道模糊的浅痕。圆珠笔油渗透纸面,染得东一块西一块脏兮兮的,那两行飘逸潇洒的英文花体字却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手迹,说是惊艳也不为过: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²
时间是下午六点整,车窗玻璃外的天空已然黑透,牛毛似的细碎雨滴粘满挡风玻璃,又被斜风拖曳着带出无数细小的雨痕,被暗色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城市仿佛蒙上一层毛玻璃,偶尔有几辆车驶过时晃起几团模糊而温暖的光,只是很快便消失于远方。
保安隔着车窗跟他打招呼,大天狗简单地点头示意后便一踩油门驶离校园,驶入深不见底的灰色中去。他伸手揿了暖气开关,不一会儿车窗玻璃上结出一层薄雾,凝了几颗水滴顺着边缘一路往下淌去。车载电台播报着交通实时路况,女主持有些急促的声音和手机地图导航的机械语音碰撞在一块儿稍显滑稽。雨天的路况并不乐观,原先计划三十分钟到达目的地还显得绰绰有余的行程硬是被拖长至一小时,待他停稳了车已是七点过十五分钟。他顾不得收拾被雨沾湿了一小块的西装,只用手扒拉几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便往酒店的方向匆匆赶去。
大堂门口最醒目的位置挂了条大红色横幅,印着平安京大学XX届英语系02班同学十五周年同学会的字样。大天狗对同学聚会向来不感冒,历年来只是基于班长身份按常规出个席而已。想当年他大学班级里就俩男生,其中一个早些年下海经商当阔佬去了,绿卡一到手便举家定居美国,于是每年就只剩他一人掉进女人堆里,眼睁睁看着一群自带母性光辉的准妈妈掏出手机互相晒娃照,心得交流内容从奶粉尿布品牌一路升级到黄金路段学区房。聚会的意义本应是挣脱千篇一律的琐碎日子去享受片刻逃离带来的轻松愉悦,然而似乎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段,大家聚在一块儿时的话题总是免不了围绕着家庭和过日子打转。女人们聊到兴头上以手便掩嘴咯咯直笑,顺手掏出手机开了X图秀秀美颜相机来合个影以示姐妹情谊地久天长。照片上的她们妆容精致,笑靥如花,似乎永远都不会老去,而逃离生活的意义只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末了还打趣似地推搡一把坐在一旁默默往碗里夹菜的大天狗,按惯例似地抛出某个百问不厌的问题:
“班长今年还没找着对象呢?”
大天狗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不出声理所当然意味着默许。一声刻意被压低的惊呼好似着了引信,引爆一连串被捂严实的窃窃私语。不过他本人对此不甚在意,脸上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情绪,蹙起的眉头多半是处于对阳春面里放多了的味精怀揣几分嫌恶之意。这估计也是同学会合影结束时某个女同学悄悄咪咪往他手中塞了张小卡片的原因,他拿着卡片定睛一看,某某婚恋平台男女交友相亲一条龙服务,这种小卡片他家门口邮箱里一年能掏出一大把。
然而最终他还是谢过女同学的好意,在告别老同学们后顺便进盥洗室解个手。人群散去后片刻的寂静使他感到一丝倦怠,干脆洗手时往顺带着脸上泼了把水,水滴打湿他额前的刘海,几颗水滴顺着湿成一绺绺的金发往下落,他望向镜中自己的脸,而那双蓝眸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凌厉的眼神中掺着几分不严自威的质问意味,竟把他自个儿吓了一跳。他忽然似乎体会到了今天下午那两个早恋的学生被逮时是如何吃屎的心情。
电光火石间他忽地忆起那本躺在他抽屉里的牛皮纸封面笔记软簿和淡蓝色小纸条。那些被他手心渗出的汗模糊了的字眼此刻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黑色针管水笔的字迹扭曲变形成了圆珠笔留下的花体英文字母,平滑柔顺的线条到末尾时总会俏皮地往上挑起一个小勾,而男孩嘴角上扬时带起的那抹笑意也是如此。他只一咧嘴,唇角扬起刚好露出右侧的虎牙,那颗犬齿洁白的,末尾稍稍有些尖,总令他联想到某种狡黠又偏爱闹腾的犬科动物。
譬如狐狸。
⋯⋯
“老哥!”
猝不及防的一声猛一下就把他溜远的思绪硬扯了回来。这称呼可谓是阔别多年了,乍一听见竟还觉得挺陌生,致使他原本涣散开去的目光重新聚焦于某一定点,那就是面前这位本应在遥远美利坚该吃吃该喝喝反正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阔佬身上。几年未见,阔佬他本佬不止有一点儿发福,大天狗甚至都看到他西装下微微隆起的啤酒肚。他主动伸出手去同他礼貌性握手,一眼瞥见对方无名指上套着的大金戒指,明晃晃的一枚着实有些刺眼。而阔佬完全沉浸在与老同学重逢的喜悦中,一张嘴嘚吧嘚跟竹筒倒豆似地叨叨个不停,依稀还找得见几分大学时期最佳辩手的雄姿,完了还非得请大天狗上他们宴厅去坐坐。
“这不是从哥伦比亚那儿来了几个做珠宝的么,哥们儿这回可得赚笔大的⋯⋯”
阔佬故作神秘地絮叨不停,边领着他往走廊尽头的最大那间宴厅走去。宴厅内部宽敞得很,装修也比他们的同学会小包厢考究和华丽得多,筵席摆了满满两大桌,只是那珍馐佳肴没来得及动上几筷,清一色老外便起身举杯致意。西语出口时舌尖打出的细小颤音和卷舌音浓重的美式英语糅合在一块儿,抑扬顿挫的夸张语调像跟哼曲儿似的,洪亮的大笑夹杂着胸腔共鸣震动带出的细小嗡声,无形之中将庆功宴的气氛推向高潮。大天狗就这般云里雾里地被阔佬按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座,哪知捏在手中忘了收起的名片被眼尖的阔佬一眼看了去,这哥们儿一下便来了劲儿,半认真半开玩笑似地拍拍大天狗的肩,语气中满是兴奋:
“可以啊老哥,单了这么多年这会儿可算是考虑起终身大事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
大天狗面不改色地扯起谎来,人民教师一脸严肃笃定,连眼都不带眨一下,说得跟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近几年来他一直不停地应付着诸如此类的提问,为什么还不找对象,人家孩子都上街打酱油了你怎么还不结婚,人们提起这些问题时总用一种类似审视的尖锐目光打量起他来,听似关切亦或同情的语气里难免流露出一丝看好戏似的幸灾乐祸。仿佛剥下重点中学高级教师这层光鲜外衣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赤条条的反人类怪胎,供他们嘲讽与发笑,添作茶余饭后用于解闷的谈资。
他倒是并不十分在意,反倒是被问得多了还真总结出一套经验来,那便是撇开“再说吧”、“不清楚”一类一眼便能看穿的敷衍话,“快了”铿铿二字既显得实在又自带威慑力,这俩沉甸甸的字眼一抛出来,绕是再怎么来劲儿的长舌妇也乖乖闭了嘴,赔着笑乖乖闪一边儿去。谎言不断重复便成了真,成了他为了掩去心上斑斑锈迹而涂抹的一层漆,用最光鲜亮丽的色彩小心翼翼地包裹起腐朽坏死的内里。它见不得光,亦不愿将过于复杂的心绪流露半分,只兀自寻了某处隐蔽角落,孑然却又固执地守着某个模糊的影。
阔佬听闻此言便坐不住了,连连朗声道恭喜之类的贺词,一只手不断拍打着他的肩膀,嘴角快咧到耳朵根,多少有种他老哥们儿终于寻到归宿的迷之欣慰与成就感。大天狗只盯着被随意扔在桌上的名片,片刻的失神致使世界在他眼中被拉成无限长的慢镜头,时间开始往回一帧一帧地缓慢倒带。攥出皱褶的名片,牛皮纸封面的笔记软簿,揉成一团的淡蓝色纸条,锈迹斑斑的铁皮小罐,簌簌掉落的红棕色铁屑像窗外落下的雨点,把所有的一切撕碎了扔进初夏某场瓢泼大雨里。
裹挟着豆大雨点的风扬起男孩细软绵密的白发,把他送入被雨水浸润成灰黑的天地中去,直到他的背影凝成滂沱大雨中某个不起眼的小点。
而男孩至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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