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记忆是有重量的,被怪物吞吃之后,人变得很空很轻,于是内心惊愕恐慌,想甩掉虚无拼命追赶上时间。爸爸从早上一睁开眼睛开始不停嘱咐:“我的降压药还没吃……”“快点喂我吃汤圆……”“吃好汤圆要去阳台上晒太阳……”“等下谁牵我下楼去走路……”“中午的面烧好了吗……”“我要去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泡澡泡澡,该泡澡了……”“晚上素玲喂我吃饭……”“睡觉的药吃过了吗……”“陈小懿,明天早上一定要记得叫我起床,帮我掀开被子牵我起来……”
他好像着急着要把日子过完,一件事没完成就惦记着下一件事,一天还没结束就担心起第二天的安排。而陈小懿却想竭尽全力拉扯住这似水流年的羽纱,让它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遮盖掉那些花样年华里留下的印记。
空气里已经有了撩人的春意,光秃的枝干上也爆出了点点鹅黄。陈小懿牵着爸爸出来走路,在小区里外兜了半天也没找到找到高度合适的房子。他们只好在大门一侧的简易车棚前停了下来。
“就这个吧。车棚顶也算房顶。来,站好了。拿着!”
陈小懿说着摊开手掌。
“还是你来帮我抛吧。”
爸爸的脖子缩在大围巾里,看了看陈小懿手掌中的牙齿。
“那不行,一定要自己来的。不然我们一起抛好不好?”
陈小懿让爸爸把牙齿捏在手里,握住他的手婉往后拉,嘴里喊着“一、二、三”,竭尽全力地上扔出去。牙齿从爸爸的手指间飞出去,听到“啪嗒”一声,稳稳地落在了简易车棚的顶上。
“好嘞。牙齿长得齐齐整整嘞!”
陈小懿和爸爸肩并肩地站在车棚前面,抬起头看了许久。妈妈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胡闹完,走过来给他围好散开的围巾,牵起他回家。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妈妈怕他撞上了,急忙走过去想拦住他。小孩儿却自己一个踉跄扑倒在大理石地面上,也不哭喊,马上一弹站起来,转个身蹦跶蹦跶地折返回去找奶奶了。爸爸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一直看着小孩蹒跚走远。
“看,这么小的小孩儿,一蹦一蹦的,和我们以前的小枣丁一模一样。”
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聊天式地平静地跟人说话了。妈妈有些吃惊,赶紧若无其事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是啊,陈小懿从小就比同龄的小孩看起来小一点。四五岁送去幼儿园报名的时候,你还一直抱在手上。幼儿园的园长一看到她就说,‘怎么小的小孩?这怎么行?够不够岁数的就来报名了?会不会走路了?’。你赶紧把她放在地上让她走给大家看,她立马就像个跳蚤一样蹦跶起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对的对的。她那个时候还一边跳舞一边说‘多——快乐呀——多——快乐呀——’,对不对?”
爸爸这样描述陈小懿第一次看到雪时欣喜若狂难以自抑的样子一直讲了二十年,直到最后却变成了他记忆里仅剩的几幅凌乱拼凑的画面。
“她独个人在院子里一下子跳跳一下子跑跑,张开手臂转着圈,大声喊‘多——快乐呀——多——快乐呀——’”
爸爸说“多快乐”的时候,依然用了抑扬顿挫的语调,拉长了声音,手也跟着笨拙地挥动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先自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是陈小懿最后一次看到他扬起嘴角开心地笑出声来,在这个春意渐浓的午后里。不知道当时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又下过那一场南方深冬的雪。
“你说‘多——快乐呀’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爸爸念了一路,喋喋不休地回到家里。平时这个时间,他就开始逐一反复地催泡澡、煮面条和牵着他上床睡觉的事了。这一天,却脱好鞋光着鞋站在玄关的照片墙前,一动不动。陈小懿关好门,小心地站到他旁边。她看着他猫起眼睛盯着墙上指着左上角一张照片,那是年轻时候的他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像戴了一顶厚重雷锋帽,带着细边的眼镜,虽然是黑白的照片,仍能看出皮肤白皙纤细。
“这张是谁啊?”
“这是我!”
“哦。那个时候你几岁呀?”
“我……18岁!”
“哦……”陈小懿无从验证照那张照片时爸爸是不是真的十八岁,又指着旁边爸爸和妈妈的黑白结婚照接着问:
“那这张呢?”
“这张……这个是我,这个是素玲。”
“你们那个时候多少岁啊?”
“18岁!”
“乱说。这是结婚照啊,怎么会18岁?你们是几岁结婚的?”
“哦,结婚照。结婚的时候,素玲22岁,我26岁。”
“听说那会儿你是不是藏了岁,说自己23岁跟我妈骗的婚,是吗?”
“别乱说,怎么会藏岁呢,就是刚好26岁。那一天请假拍了结婚照,我们还去看了一场叫做《玫瑰花和玻璃鞋》的电影。买好票,素玲开心地走在我前面,手臂一摆一摆屁股一扭一扭的……”爸爸呵呵地笑了起来,学着妈妈当年的样子,大幅度地甩开手臂拖着拖鞋走过去又走回来。有一瞬间里,陈小懿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爸爸从未得过什么乱七八糟怎么看也看不好的病,还是一样的下班刚回到家准备洗菜烧饭,一会儿吃好了饭大家会为了洗碗推来阻去,第二天仍早早起来站在镜子前撅着下巴拿剪刀一根一根地剪胡子。她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和爸爸肩并肩站在玄关前,继续端详起墙上的照片来。
最上面的相框里,排列地裱好陈小懿从三个月到三周岁的黑白照片集锦,圆脸没下巴,酒糟鼻像鸡蛋壳一样盖在脸上,一个人趴在床上的,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的,被不同的人抱在怀里的。下面的一排,是陈小懿和爸爸的合影。
“这张是我,和……你。我们什么时候照的?”
“这张啊,我想想。是我们去四季农庄看桃花。我放假回家来,你开车去的,对不对?”
“对对对,我自己开车去的。这张呢?”
“这张我们去年才拍的呀,过年时全家人去沿海的绿道,还一人买了一只泡虾吃。你看你,戴了墨镜多帅,看起来像大哥吧。”
“哦,沿海绿道。那这张呢?这张……这是外婆、素玲、你,还有我。我们在哪里照的?”
“这张啊,我们在外滩啊。”
5岁那年他们背对着黄浦江,并排在外滩的天荒地老里照的这一张相。而现在陈小懿已经到了妈妈当年的年纪,而妈妈也已经是外婆当年的年纪,只有外婆,看起来还和照片上差不多,梳着齐耳的短发,一副干练的模样。
“这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你揣着全幅家当,带着我和外婆去上海看我妈。我们坐了好久好久的汽车,我一路坐一路吐,好不容易才到的……”
“嗯,对的。这些钱都是我一个啤酒瓶一个啤酒瓶卖来的,那个时候多苦啊,我每个月攒了钱都寄去给素玲了,自己饿了就喝喝啤酒就好了……你们后来把钱还给我了吗?”
爸爸的眼神游离起来,与他形影不离的青龙怪兽也越来越老了,坚硬的鳞片起了皱收敛起盛气凌人的模样,耷拉着脑袋闭起眼睛,疲惫地趴在他的肩膀。
“钱啊,好像还没还呢。”陈小懿忍不住笑起来。
“面煮好了。快进来吃面吧。”妈妈把面端上餐桌,进卫生间放水准备等爸爸吃好泡澡。由于抵抗能力持续下降,爸爸又得了严重的皮肤病,需要天天用中药泡澡止痒。
“一会儿面糊了,我们先进去吃面吧。”
“是清汤麦面吗?”
“对的。”
爸爸原来爱吃糯米甜食和青菜汤年糕,后来牙齿坏了,只吃煮烂了的面条。陈小懿牵着爸爸进屋,发现没有筷子,就走去厨房拿筷子。爸爸扶着椅背要站了会儿,默默转身踱着小步走回到照片墙前,自言自语重新逐一确认照片里的人,拍摄的时间和地点。
“这一张……是陈小懿3岁生日,去照相馆里照的,要五十块钱一张……这一张……我和陈小懿。是在哪里照的?陈小懿——陈小懿——这张照片是哪里照的?”
“四季农庄!”陈小懿举着筷子从厨房跑了出来,拉着爸爸走回餐桌,“先来吃面吧,吃好了可以泡澡了。”
“哦,吃面了。是清汤麦面吗?”
“是的是的。”
“吃好了你牵我去睡到床上去。”
“吃好了得先去泡澡。”
“哦,泡澡泡澡……泡好澡了你牵我睡到床上去,可以吗?”“降压药呢?睡觉的药吃过了吗……”“你等下牵着我去泡澡,我要走摔倒的”“明天早上一定要记得叫我起床,帮我掀开被子牵我起来……”
爸爸吃好饭就着急着要上床睡觉,按进浴缸里没泡一会儿,就挣扎着要起来。一躺到床上又开始大声呼喊,冲进去问他怎么了,又说没事。来来回回好几趟,陈小懿决定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睡觉。爸爸果然就安静下来,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安静下来。陈小懿看着他的脸,禁不住伸出手指一遍一遍摸了摸爸爸的额头,似乎想要熨平他紧紧皱起来的眉头。爸爸睡眠极浅,一点儿动静就睁开了眼睛,好像从来不曾睡着一样。
“陈小懿,你下班了?”
“嗯,是啊。你好好睡。”
“哦。你等下记得喂我吃豆沙汤圆。”
“刚刚吃过晚饭了呀。你吃了清汤麦面了,忘记了?”
“哦,对对对,吃了清汤麦面了。”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爸爸浑身没有力气,试图侧过身睡,翻了几下也翻不过来。他困顿无力地眨了眨眼,弯起手臂十指交叉握好放到胸前。
“那该睡觉了。快把眼睛闭起来,好好睡。”
“哦。”
爸爸的眼睛还没完全合拢,又缓缓睁开了:
“陈小懿。”
“嗯?”
“你、你、你明天早上记得叫我起床!”
“好,我明天早上叫你起床。那你现在赶紧睡觉,不睡觉怎么起床呢?”
“哦……陈小懿,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好吧。那你不许说话了,眼睛闭起来睡觉。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好……陈小懿,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梦到你走去买、买、酱油,摔倒了,整个人、整个人都、是、血!”
爸爸说话有些费力,却因为着急,直起脖子尽力地喊了出来。
“没事没事,做梦呢。看我,不是好好地没事吗?”
陈小懿一只手拍着爸爸的胸口,一只手摸了摸爸爸的头。爸爸疑惑地看着她,慢慢地躺回到枕头上面去。
“你、你说,‘多快乐啊’,是不是?”
“啊?哦对,是的是的, 我第一次看到雪,在院子里跳舞,说‘多快乐啊、多快乐啊’。”
“对的对的。你还说‘老——师——父——’,在、在、在上海,对吗?”
“是你说‘老师傅’吧?你跟人家老师傅问路呢,问上海农学院怎么走。”
记忆的碎片在爸爸的脑子里形成一个万花筒,摇一下,就是恍恍惚惚一副的多彩的画面,再晃一下,又是另一副绚丽景象。
“是吗?是我问的吗?哦,那我睡觉了。”
“好的。放心睡吧,我明天早上叫你起床。”
“陈小懿,我的假牙还在不在?”
“什么?”
“假、牙、在、不、在!”
“在呢,假牙在呢。”
“好……那我睡觉了……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啊……牡丹……陈小懿,我的鞋还在不在?”
“在。鞋在。”
陈小懿给爸爸掖好被子,有节奏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她想起5岁那年,爸爸还是精干年轻的模样,他对她笨拙粗糙又竭尽全力的照料。他们相对而坐吃饭,躺在一起睡觉,无话不说,在人群里找不到他时她会哭,吵起架来打不过他她又暗自生气。他在闹市里躲藏起来看她焦急大哭,跟卖虾米的小贩争吵不止,她晕车他就抱着她坐整夜不睡,生气起来又差点拧断她的耳朵,她坐在脚踏车前座,后座上的啤酒瓶相互撞击发出丁零当啷好听的声音。他带她爬上石夫人峰,山上的风好大啊,吹得她睁不开眼睛。突然,幻化成形的青龙怪兽把她卷了起来,直接往山下扔。陈小懿大声哭起来,哭着哭着却隐隐觉得身体好像停住不动了,耳边呼啸的风也柔和起来。她伸开手臂试探了下四周,什么都没有摸到,偷偷睁了睁眼睛,惊喜地发现自己停在半空中不动了,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在腰上。她低下头一看,原来是爸爸躺在丰盛富足的土地上,伸长了双臂和双腿,紧紧举着她的腰把她倒撑过来,悬空倒立起来。青绿的草在风里悠悠地摇摆,挠得她的手臂上痒痒的。“准备好了吗?”陈小懿点了点头,眼泪挥洒在大风里没有了踪迹。爸爸好像也腾空而起了,手臂和腿缓慢地变得很长很长,把陈小懿重新送回到高高的天空里去,穿梭的云不断变幻着形状和色彩,一会儿像一座岿立不动的孤岛,一会儿像集体迁徙的动物,一会儿又温软绵细地绕在她的身边,擦过脸庞抚过脖子,轻轻撩起她的头发,又四散开奔赴远方去,湛蓝的天空从层层叠叠地云朵里渗透出来弥漫开去。她箍紧爸爸的小腿,抓牢爸爸的手重新撑起身体来。爸爸有节奏地瞪起腿来,陈小懿展开双臂变成翅膀飞了起来,随着节奏被抛起来又跌落下来,自由、快乐地唱起歌来。
我们都有这样忽明忽暗的灵魂。而这一刻,陈小懿想和爸爸身体里的青龙怪物握手言和,心平气和地和它交换生命的条件。她想知道爸爸日渐慵懒的沉默,坐立难安的焦躁,突然暴发的盛怒的那些时刻里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想开着车带着他离开这里一路向南开到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像他曾经骑着脚踏车载着她经过整个县城的街道和桥梁一样,重新开始他们的两人世界;她想蒙上眼睛沉沉睡去再做一次飞在云中层里倒立起来唱歌的梦。
可是青龙怪物,尚未开出它的条件。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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