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征文S2,主题:校园传奇人物
一 大师其人
这是我大学毕业照,看见后排右一的那个男生了吗?五官不明,清瘦高挑,如一竿旁逸斜出的傲竹,目光越过照片边缘,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一角。此君是我大学室友,可以说是个奇葩。
他有个气度非凡的名字——俞达仕,可以想见其父母在他身上寄予的殷切期望。此君对官场那一套不感兴趣,倒很有学术天分。他在我们古典文献专业是岿然不动的第一。
课堂上,大家都争抢末排的有利地形,只有他那卑微的身形鬼魅般飘到第一排,在中间正对讲台的位置叶落归根,在硕大的书包里掏出不知在图书馆哪个角落找来的旧书残卷,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郑重其事地摊开在课桌上。
他的用功近乎迂腐而滑稽。
老实说,每当他与老教授就诸如“《诗经•国风》出自民间歌谣还是统治阶级创作”“《孔雀东南飞》男主角焦仲卿的邻居秦罗敷是《陌上桑》里的美女秦罗敷吗”之类的学术问题,你一句我一句探讨得不亦乐乎,而其他人趁机睡觉看小说搭讪妹子,我们就分外感激。
有人送他一个外号:俞大师。他听了也不恼。从此熟人都直呼他大师,尤其一到期末,就叫得格外亲热。
“大师,古汉语笔记借我复印一下啊。”
“大师,试卷做完了身体偏一偏哈。”
……
大师向来衣着简朴,布衣长裤,脚踏一双老北京布鞋,还真有民国大师风范。他说穿布鞋走路舒坦。有人却说他来自穷山沟,穿不起名牌,说看见他在校外发传单来着。这话不假,我就碰上一回,他敏感极了,一旦发觉人群中有熟悉的目光,立马把传单塞进书包,若无其事地走开。
我跟大师一个寝室,他睡我下铺。此君性格安静,心肠热忱,不失为好室友。不过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怪怪的,思来想去,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了。
二 卦象显示
大一下学期,一天傍晚我打球回来,寝室没人。我拿了毛巾准备冲澡,只见一团黑影从窗口闯了进来,在屋角停了一下,又扑闪着翅膀钻进了大师的蚊帐。是蝙蝠。我决定驱走这个不速之客,省得洗完澡又折腾出一身汗。
那蝙蝠好死不死,趴在大师的枕头上。我怒火中烧,一时又拿它没办法,犹豫良久,扯了一下枕头,看它如何反应。蝙蝠扑棱棱又飞起来,差点撞到我脸上,亡命之徒似的在寝室乱撞一气,终于找到了出口,无声而迅疾地没入窗外的昏暝。我松了口气,等大师回来得跟他说一声,这枕套要换了。
刚想放下枕头,只听叮铃一声,枕头套里似乎塞了什么沉沉的东西。我好奇心起,扒开一看。
是三枚铜钱。
我摸出一枚,就着台灯仔细揣摩,嘿,康熙通宝。几百年间,这阿堵物被成千上万的人手抚摸,凸起黄澄澄的,凹槽生了潮绿的铜锈。这玩意儿市价怎样?大师哪里得来的?
我不动声色地将铜钱塞回去,然后将枕头按原样放好,并不忘理顺床单,决定不跟任何人提起蝙蝠事件,以免引起大师的怀疑。
我想,大师应该是无意中得到三枚铜钱,以为是笔财,一时又没有门路出手,所以暂藏在枕头底下。我特地去机房上网查了康熙通宝的市价。铜钱根据铸币局、直径、重量、存世量不同,导致价格有别,所以市上十元到两千元不等。可惜那天没看清大师那三枚是哪一种,我决定下回找个机会搞个清楚。
事情压根儿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天周六,同寝室的哥们王楚奇和徐斌跟我约好去校外的网吧玩游戏。临出门,大师还躺在床上,问他,说昨晚看书迟了想多睡睡。我心里就觉得蹊跷,大师是贪睡之人吗?
我走到半路,一拍脑袋,说,忽然想起今天有个老乡来找我。
“老乡?哪儿勾搭的美女吧?”王楚奇揶揄道。
我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敷衍了一句“去你的!”头也不回走了。脱了身,在校园里逛了一圈,便打道回府,溜进寝室楼,轻手轻脚走到寝室门口。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神,果然有异响。似乎是铜钱倒出来的哗啦一声,还在桌面上滴溜溜弹跳不止……我邪邪一笑,忽然想来个恶作剧。
我破门而入,嚷嚷:“哎,忘带手机了。”
大师脸上像见了鬼似的,我正想调笑他一番,却愣住了。
桌上搁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卷了边的书,书名叫《滴天髓》,大师用墨水钢笔在草稿纸上画了许多道杠,长横短横错落有致,也不知是什么符文。下面写了一堆数字。桌上散落着那三枚铜钱和一张双色球彩票。
我摸不着头脑:“哥们,你这是干吗?”
大师却没有生气。他挠挠头,有点忸怩地说:“算卦。”
我更惊奇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奇人难免奇事啊。“算什么卦?给兄弟我也算算,什么时候找到女朋友?”
他不置一词,盯着纸上的符文,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低头演算半晌,扔下笔抱住头,又说:“不应该啊。”
我问:“怎么了?什么不应该?”
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卦象显示,明明这串数字能中奖的,可为什么跟中奖号码一个都对不上呢?”
我恍然大悟,敢情这哥们是想靠这门道发财。可怜,想钱想疯了。
我拍怕他肩膀,安慰道:“有句老话说,横财不发命穷人。咱们穷苦老百姓,还是过安分日子吧。”
“慢着。”大师对我一摆手,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放在手心,合拢双手,闭上眼睛,一脸虔诚的静默。
忽然,大师圆睁双目,精光四射,双手猛摇一摇,果断松开,康熙通宝掉在桌面,轱辘轱辘欢乐地跳舞,像一群远古时代蹦来的毛孩子,唱着我们听不懂的神秘童谣。待他们完全停下,大师才一枚枚捡起仔细辨认,然后在纸的背面画下新一轮条条杠杠,紧接着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演算,那模样不啻一个即将证明新定律的数学家。
“好了!”终于,大师扔下笔,拎起纸抖呵抖呵:“这回绝对能中。”
我的情绪也被他调动了:“能中?多少万?”
“起码二十万。”大师自信满满。
我憋着笑:“行啊,大师,中奖了可别忘了兄弟。我也不指望别的,四年的学费你全包了吧。”
大师把铜钱、彩票等一一收好,笑不露齿:“别泄露出去啊,这种事说出去就不灵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
三 星座王子
暑假在吃吃喝喝睡睡中飞快过去,大二生活开始了,王楚奇和徐斌都从家里带来了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让我好一顿羡慕。他们不必再去网吧,可以每天宅在寝室玩魔兽世界了。我有些落寞。
上学年我的成绩一塌糊涂,有两门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当年我的高考成绩也是班上前三,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实在对不起父老乡亲。更让我痛心疾首的是,大师拿了个一等奖学金,居然有一千五!大师的刻苦是看得出来的,而看似不太用功的王楚奇,也拿了个五百元的三等奖,这就让我心里不平衡了。我暗暗下决心,大二要混个人模狗样出来。
话说大师,也早把彩票戒掉了。——要问那回他中了个多少?五块,只够他吃一顿食堂的午饭,还是素的。他大失所望,从此更加发奋苦读了,似乎把玩彩的劲头全部放到书本上去,方解心头之恨。我也不松懈,厚着脸皮跟他讨教功课,他不厌其烦,为我的改过自新由衷地高兴。这样一来,我们寝室渐渐就分成了两派。
一日,我在图书馆看书累了,决定去后山散心。后山如屏障,掩着一处小小的世外桃源,蓄一弯碧水悠悠的人工水库,是有名的清晓湖,俗称情人湖。秋高气爽,草地上一对对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的情侣。
我打算沿着水库逛一圈就回去。没走几步,树丛外一个红裙子一闪,在暖暖的秋阳下,格外耀眼。我一看,不是旁人——影视文学的班花刘雨酥。此女聘聘婷婷地走着路,一边用手机打着电话。
忽然,我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咦,这不是大师么?
大师与刘雨酥保持五米开外的距离,眼神直直的,胳膊弯里挎一个银灰色的女包,无声的影子般紧紧跟着刘雨酥,似乎丢了魂儿。我一寻思,不科学啊,我们大师什么时候跟刘雨酥好上了?
我压下上前打听的冲动,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当晚,这个消息如惊雷般传遍了整栋宿舍楼,掀起一阵又一阵八卦的浪潮,要把我们402寝室淹没。我吓得早早关上门,好事者一概拒之门外。大师晚归,脸上红扑扑的。面对我们三人的异样目光,人家无动于衷,洗洗脚,爬上铺,捧起一本书。我瞄了一眼封面,星座小王子?
“大师,这种书你也看?”我在上铺勾着头问。
“是啊,我有女朋友了,研究研究双方的星座对交往有帮助。”大师专心致志。
“你是哪个星座?”
“双鱼。”
嗯,大师身上充满了神秘的张力,恰似一对反向游鱼。
“那你女朋友呢?”
“雨酥啊,她是射手。”
“你们星座合不合?”
大师咳嗽一声,若有所思:“双鱼是水相,最相配的是同为水相的天蝎和巨蟹。而射手是风向。但这书上说,向往自由的射手与浪漫多情的双鱼,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还浪漫多情呢,我心下暗笑,嘴上却鼓励道:“是啊,你们郎才女貌,我看好,哥们加油啊!”
大师挠挠后脑勺,憨憨一笑。
我们专业和影视文学有门公开课一起上:日本文化与电影欣赏。教授一节讲课一节放电影,逃课的人不多。这天,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教授正在台上讲源氏物语,深情并茂唾沫横飞。大师照例抻着细长的脖子听得聚精会神。刘雨酥乖乖坐在他身旁,靓丽的背影吸引了众多目光,那目光要么在她身上流连忘返,要么在大师身上千刀万剐。
课上到一半,雨酥女神连连打哈欠,趴桌子上就要睡觉,大师的胳膊肘轻轻一推,将她戳醒了。刘雨酥不情不愿地直起腰,勉强听了会儿,手伸到桌肚里掏啊掏,掏出一面小巧玲珑的化妆镜,只见她理了理鬓发,又忍不住抬起下巴,嘟着小嘴儿抹唇膏。这一切都看在右后方我的眼里,自然也看在教授眼里。
教授冷冷地哼了一声,“有些女同学,啊,不听课可以,请不要扰乱课堂秩序!”说完耷拉着眼皮看着前排的刘雨酥。
刘雨酥也不是吃素的,充耳不闻,继续左顾右盼。教授摇摇头,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时,发生了一件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
大师腾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那面闪闪发亮的小镜子摔桌上,愤愤不平:“刘雨酥,这不是舞会,请自重,不要亵渎神圣的课堂!”所有人都怔住了。
刘雨酥仰头看着大师,愣了愣,嘴角僵硬地牵扯了一下,眼看泪水要决堤而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但是她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书,默默地塞进背包,一声不吭起身走出了教室,谁看到了她嘴角冷冷的讥讽,谁就知道大师完蛋了。
四 须菩提
大师和刘雨酥的爱情维持了三天,随即烟花般散场,令众人唏嘘不已,也成了我们好些日子的谈资。这事对大师的打击远甚于“卦象显示”。我发现,大师明显地萎靡不振了。
从前他总是衣衫整洁,气度非凡,现在胡子拉碴,落拓不羁。从前,他话语不多,但人缘尚可,而今谁要是跟他借笔记,他都客气地回答:“对不起,我自己要用。”
祸不单行,期末考试前不久,一个很冷很冷的下午,宿舍的电话铃声急促尖锐地响起,大师不在,他回来后方得知,家中年迈多病的奶奶去世了。大师从小是跟奶奶过活的,直到七岁才被父母接到县城上小学。他跟奶奶感情最深。
大师被子蒙头哭了一夜,极力压抑的呜咽在夜深人静时分显得格外凄凉。第二天他就买火车票回老家了。他向辅导员请了一周假。
回来后期末考试如期举行,他匆匆应试,考了第三名,没有拿到最高奖学金。在我们看来已经很不错了,他自己却不满意,苦着脸回家过年了。
开春后,大师精神些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他一如既往地用功。然而,他似乎迷上了佛学,准确说是迷上了佛教歌曲。什么大悲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世音菩萨心咒……他整天戴着MP3,摇头晃脑地唱,虔诚、悲悯,叫人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师的拿手好戏是念唱梵语心经——
Arya-avalokitesvara bodhisattva Gambhiram prajna paramita caryam
caramano vyavalokatisma panca skanda a sattas ca svabhava
……
不知所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梵语的,他云淡风轻地说:“这是罗马注音版,只要跟着唱,多唱几遍就记住了。”
心经熟了,他开始挑战金刚经。每日沐浴毕,点起蚊香,盘腿坐在蚊帐里,闭目沉思,良久,唇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师越发仙风道骨,慈眉善目。
一晚,天气格外炎热,我们四人难得齐聚一室,我买了个西瓜,大师推辞不吃。我们仨呼哧呼哧啃完西瓜。王楚奇和徐斌照例打魔兽,我拧开台灯,展开一页香喷喷的信笺准备写信。写给谁?他们都不知道,我看上了隔壁师范大学的一小清新。都有手机,但她不喜欢这种快捷而庸俗的交流方式,约定每周纸上通信一次。平时我卖弄卖弄古代文学知识就应付自如,今儿不知怎的,想破脑袋也不知如何下笔,江郎才尽的滋味真不好受。
大师已然爬上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开始了每日的功课。“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唉,听着这样的念诵,清心寡欲,兴致全无,我这情书更不知从何写起了。拿起书翻翻,也没心思看。鬼天气太热,心情浮躁。从前大师在寝室是很安静的,这样每日神神叨叨,终究有点可厌。
正百无聊赖。王楚奇猛敲鼠标,“妈的!我被守尸体了!你们赶紧过来啊!”
“靠,你们这帮怂货!等我翻身,满地图找他报仇去!”王楚奇“啪”扔掉耳机,起身去了卫生间,哗哗水响后,怒气冲冲地回来,拎起热水瓶倒水喝,空的,他不假思索地拎起大师的水瓶。
“须菩提,我的水不要倒……佛告须菩提……”大师呢喃。
“滚!倒你一杯水唧唧歪歪的,小心老子揍你!”
“何以故,太吵了,须菩提。”大师眉头紧锁。
“尼玛!早看你不顺眼了!让你再须菩提!”王楚奇水杯一扔,冲上前就攥大师的衣领,大师也恼了,脚下用力,没想踹到王楚奇的膝盖了,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王楚奇吃痛,爬起来拍拍屁股——许是尾椎骨坐痛了,龇牙咧嘴,上前把大师拖出来,两人扭打成一团。
我一看情势不妙,上去拉架,徐斌这个二货还沉迷在魔兽世界呢。我一拍他后脑勺:“打架了!”
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开二人。隔壁寝室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围观。被王楚奇撵走了,砰,踢上了门。
事后,我们开了个寝室会议,会议决定,今天起,谁都不许碰大师的热水瓶,大师也不得在寝室念经。
没多久,王楚奇和刘雨酥在一起了。
五 圣诞奇遇
大三,大师向辅导员申请搬出去租房住。从此我们的见面限定在课堂上,偶尔会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匆匆一瞥他那清瘦飘逸的身影。
有一回,我在阅览室碰巧遇见他,主动跟他打招呼,发现他面前摊着一本希伯来语教材、一本希腊语教材,还有一本柯林斯希腊语字典——每本的厚度都叫人望而生畏。问他怎么学这么偏门的小语种。他说,最近在读圣经,想自学这两种语言,这样才能读懂原典。
很久没有大师的消息。直到临近毕业,听说大师保研复旦了。
我考研失败,心灰意冷,连散伙饭都没去。
再次见到大师,是五年后了。那年圣诞前夕,我的事业有了起色,出差到上海,住在复旦附近的如家。在冬日宁静的校园里逛逛,就想起我这位老同学来。可惜翻了两遍手机通讯录也没找到他,才记起当年大师是不用手机的,遂放弃。下午没事做,心想圣诞节一个人未免冷清,不如去教堂坐坐。于是上轻轨,直奔人民公园的沐恩堂。
拐过大商场,没走几步就远远望见教堂前涌动的人群。没想到现在国人也时兴圣诞节了。我停住脚步,心里打起退堂鼓。但既然来了不进去,犹有不甘。我绕过大门,转了一圈,发现有个不起眼的边门,铁门紧闭,我试探地一推,吱嘎一声,居然开了!左右看看没人,迅速拉开门溜了进去,不忘在身后掩上门扇。在柱子旁站定后环顾四周,这个角度望去,教堂内已经座无虚席,大门处还挤着黑压压一片人。我打算观望一会儿就走人。
大厅内灯火辉煌,装饰着冬青和圣诞树。台上,一群烫发大妈穿着蓝领白衣,唱得十分投入,歌词一句没听懂,但那氛围确实神圣。我不由得肃穆庄严起来。一曲唱毕,主持人出来报幕:下面,由请俞达仕弟兄为我们献上小提琴独奏——奇、异——恩、典!
演奏者走上台,步伐飘逸,高而瘦的男子,穿着肥大的圣诗服,小提琴抱在怀里,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才将琴身搭在肩上,按着琴弓静默片刻。一阵悠扬清丽的旋律瞬间飞向空中,在教堂纵深的内部来回荡漾,冲击着我的耳膜。
大师!我忍住没喊出这个名字。哦,俞达仕弟兄,既然是弟兄,那么,他是基督徒了?!
大师什么时候学会小提琴的,这个我无从知晓,因为大学四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
此刻,教堂里原本嘈杂的人声迅速低落下去,仿佛潜沉入幽深的水底,周围环绕柔媚起舞的暗绿色水草,而教堂上方柔白的灯光犹如一束圣光探进水底,照进每个心灵深处。我掏出手机,连上网络,很快搜索到了这首歌曲。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
大师的面容静寂淡然,如同当年坐在蚊帐内的年轻的他,不,似乎又不一样。他沧桑了一些,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使得他决然皈依?
或者,我的兄弟大师,是这样一个人,他不苟同于世俗,追求形而上的信仰,他的存在,鼓励我在虚空的尘世活得更真实。是的,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来得真实,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一曲终了,大师谦卑地鞠躬,收起琴弓,在掌声中迈着从容飘逸的步子走下台,这时,他忽然扭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下意识一躲,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就这样跟他重逢,我感到不配。而他的目光,如同一记重重的叩问,打在我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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