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肯定,小说里的公园,这个尤其重要的场景,是劳动公园。这从提及的有关旁证,便以水落石出。卫工明渠,也就是书里说的臭水沟,就和劳动公园,在朝阳夕沉里唇齿相依着。臭水沟的称谓,让人的顺畅有了折扣。来由,也是无言自明,对垃圾的放任,就撒下了因果。现今,卫工街,这正经八北的名到不受待见了,代之的,就成了顺坡下驴,随口溜达而出的臭水沟。我没啥感应,只是每打臭水沟一路相隔的劳动公园门口过,总忍不住尖着脑袋,拐个弯,朝园子里撩拨。从公园重新规整后,我还没进去展过眼。现在的公园,大多已褪去高贵的身段,拆除墙围栅栏,扭动开放的旋钮,与民共舞。从门可罗雀的境地,到人流如织的局面,势如冰火的替换。我也是重拾旧文,公园里的水域,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片偌大的水泡子。它在我的脑子里,再次显现出轮廓。仿佛,有种魔力,牵引着班宇,这个在工人村出生长大的人。单看距离,劳动公园无疑是工人村曾经辉煌岁月的注脚。悲情,却被砌进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里,成了附庸交合的血肉,彻底更改了基因,混淆了岁月的痕迹。无语吞咽,同样化为了城市苍灰的冷默。有许多人,都装模作样着视而不见。还有几栋斑驳茕孑的红砖楼,那颜色在沉淀中越发嫣赤,倔强顽固,不肯隐迹,但已四面楚歌,在强壮楼盘狂秀肌肉的牛气冲天中,孱弱,战栗,危卵下小家子气地喘息。班宇的情感里,五脏肺腑都在嗡嗡低鸣,不愿,怕她在无声的告白中,悲怆地退出舞台,却又是无力挽住启碇沉海的船缆,那个穿越的入口,就落在了劳动公园,似曾连体孪生的倒映。
人得有多狠,在隆冬数九,精赤着,投到切骨的冰湖中。我没目睹过湖胶冻的样貌,站在濒湖的山丘上俯视,那还是微波漾荡,草木葳蕤的季节。荫着头顶的翠叶,簌簌着轻声细语,咬着我的耳朵,在抖机灵,长舌一个秘密。说那个冬天,黑黢黢的夜空,没有一只鸟从干瘪的枝枒上飞过。远处的马路,引擎声高低起伏,有车灯的光束忽闪着飘移,有些鬼火明灭的意思。冷的浑身直打摆子,有个人,窸窸窣窣脱掉衣物,缓缓䠀进湖里。白花花的,没着一缕,一声不吭,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从容平静。倾诉,不急不缓,不掺和一丝情绪的偏好,只在说明一个目见的事实。我觉得头皮有些酥麻,是随着话语临入其境,复原激活了当时的场景。浩渺无尽的夜色浓烈,像张开的爪子,那冰层下的暗流,竟让我产生了憧憬,这种向往激洄在心间,紧紧戳住,我努力着呼吸,而空气,不知为何在抽离、稀薄,仿佛叫暗夜的巨胃,吞噬的骨头残渣都没剩。我有了大胆的想法,并付出有生以来最立竿见影的行动,利落地扒光衣服,甚而扯脱了格子衬衫上的一颗扣子,像剥离一根香蕉的外皮,露出一丝不挂的果肉。然后,没有迟疑,有样学样。待水抿过脚踝儿,浸湿腿肚,漫过腰胯,直至齐着脖颈儿,蒙住双眼,淹没额头外加所剩无几的毛发。我有了个惊人的发现,在水的完全包裹里,我感受到了温暖,肺活量恢复如初,如鱼得水,而那些道听途说是多么令人嗤之以鼻。
用懒,内向,还有对人事的疏离,是无法解释我对劳动公园,特别是那片湖水的态度。工人村的班宇,一经街的郑执,甚而艳粉街的双雪涛,都不约而同,也不吝笔墨书写着故园记忆,花草树木,山石块垒,沟渎水泽,人的喜怒哀乐,悲苦情仇。三个火枪手,向来是影视翻版回炉的宠儿。枪火,应该比火铳先进了些,搅动了法兰西亨利时代的腥风血雨。收回飘洋过海的心思,就在这北国的城市,有三位剑客,只是他们杨名立万的领域,是文坛。老乡,一见两眼泪。我搜集,并拜读他们的作品,近朱者赤,渐渐,对公园演绎成长长的系念。有几回,我已经抵近,去旧地重温。从北门擦身而过,还有南十四路,紧邻重工街的叉口。那里常年糜集着一群卖手腕谋生的工人。脚踏车有大梁后座,粗壮能负重的,车把上挂块长方牌子,漆写着水暖、砸墙、电工、刮大白、通下水。他们巴巴望着过路的行人,溜过的车。稍有驻足的人或停下的车,哄的围拢,目光里发散着热切,主动上前搭讪。会因五块十块钱讨价还价,成交流失,天天往复。我就灵醒了,两个红绿灯外,劳动公园的存在,称呼的意义。围绕着园子,有众生的百态。难怪,班宇他们的共情,刮目相看。我也是一样,在公园毗邻的西站汽配城讨过生活,勋业一路到勋业六路间进出。每条并不宽绰的路,会被人声车声席卷,人的双脚,车的两只三只四只轱辘踏过。有时,冷不丁,我会向公园的方位望过去。凑巧,冲着巷路豁口,公园的一角奇迹般地夺眶而入。三三两两的榆柳冒出来,树冠秃落的可怜兮兮。我有些杞忧,公园在这个冬季的难受。一股冷气灌进领口,我拉上滑链。缩了缩脖子,咕哝出一句很操蛋的话。我并没觉得,滑出口腔,放风晒晒日光的不妥。郁懑的尘埃在日积月累,危殆在不自觉中扭成一个疙瘩儿。
近故,觉着随时随地去游荡。轻易,举手投足便可获取,夙望若即若离,就成了一种心障。我就旁敲侧击地打听,大白夫人成了情报的来源。她的状态,符合闲云野鹤。没有工作的牵绊,就时常在公园里游逛。苗条匀称的身形,大抵得济于此。在轮胎店里,抛过踺子,说,来,踢会儿,运动运动。我抹不开脸,便陪她来几下。唬弄的惨不忍睹,两个回合顶天了,踺子就偏离了正轨,总往爪哇国跑。我也因隐着那个不便相告的诉求,耐着性子,笨笨哒哒地左支右挡。有时,大白在吧台里坐着,嘴上含根纸烟,也不点着,低头摆弄手机,面带微笑,像坐山雕蹾在虎皮凳上。老陈根本不往前靠,一说活动,立马嘟着嘴不吭气,岁到中年,就闭关的样子。我呼哧带喘,看着大白夫人意犹未尽,像个羚羊般欢跃,就故意卖了个破绽,里倒歪斜的,吐槽着说,踢不动啊,太囊了!顺势,好来个收场。大白夫人眼神里丢过来的失落,我能捕捉到,可我已是强弩之末。鸣金后,我就问她,说,天还不赖,还常去劳动公园吧!我把话递出去,大白夫人的眼色里,好像有几星光芒重被唤醒。她说,可不,天天要去报个到。我说,那你咋去呢!?她说,那还不简单,刷个单车。我噢了一声,想想构思下文的说词。她是等不急的,本就是个话密的人。这一鼓捣,像薅上了手雷的引线,不听个响,来个开花弹是誓不罢休的。于是,就有了偷话不成蚀把米的感觉,我完全陷进语言的汪洋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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