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评一
《德行》第十四则开篇云: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谨。谨至何也?曰:家有一李树,结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时风雨 忽至,祥抱树而泣。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暗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既还,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
此则欲以祥之品行明为孝之道。然此孝真为孝乎?《论语·颜渊》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祥尽为子之道,朱氏尽为母之道乎?其于祥恨之,虐之,至于欲杀之。天地之性,人为贵。朱氏为凶,逆天而行,蛇蝎心肠,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远矣,其与畜牲何异?
然祥知母空斫,因跪前请死。幸朱氏悟之,若其不悟,使祥戮于刀下,何谈孝悌?观祥事后母之所为孝,愚孝也。君不正,臣不忠,臣投外国。父不正,子不孝,各奔东西。忠孝因情而异,死求之,鄙夫也。史家盛夸祥之孝友名德,此史家妙于立言。后其禄位之昌,名寿之高,子孙之蕃衍,古今少比。无怪志于祥者之多。祥之愚孝,实可观而不可学也!
小评二
世说政事篇载王导晚年事:“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此多为人诟病也。然观导一生,助建东晋,义固君臣,提掣三代,有“王与马,共天下”之称。后人多以偏安一隅,无进取中原之意讦导,余以为不可。言语篇记导与过江诸人饮宴,周侯思山河之异,众人皆流泪。唯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由是可知,导非不欲收复故土,实乃神州陆沉,殚精竭虑方保一隅之全。故收复故土之事,日暮途远矣。
生逢乱世,尧舜之治难以求也。导之为政,主周旋笼络之术,团结士族,共抵外辱,帝业得立,文化得存,岂非能臣乎?其末年自言“愦愦”,实乃一生韬光养晦之总结也。
小评三
古人讲忠孝,为臣则忠,为子则孝。余观山巨源举嵇康之子绍为秘书丞,与诸葛靓背洛水而坐,叹自古忠孝难两全也。此二子或入世以明忠,或出世以显孝,皆有缘由,后人评价亦多纷纭。余以为二人之选择各有所依,各有所理,不宜妄下褒贬。
嵇绍十岁而孤,父见杀于晋文王。绍以父得罪,靖居私门。后承山公之荐,任秘书丞,护惠帝而卒于荡阴之难。诸葛靓吴亡后入洛,以父诞为太祖所杀,誓不见世祖。王夫之评绍云:“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后人亦多贬绍扬靓也。
然余以为不可。嵇中散卒时,绍为幼学之年,心智未熟,难有丧父之大悲愤也。且中散平日放浪形骸,行止无端,素于常人有隙,余度绍幼时于父之情未必厚乎?昔中散托绍于山公,山公弃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之非议,保其子之太平,举其子以官职,正应中散“巨源在,汝不孤矣”之语。况绍事母孝谨,至于荡阴护主,乃忠君爱国,大义也。中散于《家诫》尝云:“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於必济。”绍护主而死,守志无二,千军难夺也,惠帝亦感之“此嵇侍中血,勿去”。后人安可妄自多言邪?绍父因钟会谗之而被戮,靓父因忠义起兵而见杀,此又有别也。故余以为绍忠也,靓孝也,此二子皆为守志之人,岂能分较高下?
小评四
夙惠,同夙慧,此门所记,皆早慧儿童之事也。其三云:“慧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明帝前后辩日与长安之远近,而其答异也,何为?盖因前后情景异也。前者元帝因东渡而泣,明帝观其故园之情,具以未闻人从日边来辩之日远,此为所闻之辩,意勉元帝也。后群臣宴会,朝堂之上,元帝欲夸其子之敏慧,故以昨日事问之。然明帝改称日近,以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辩之,此为所见之辩。
时西晋亡,中原大乱。胡人称雄,汉人南迁。山河破碎,苍生流离。元帝践祚,偏安江东。臣食君禄,不行臣事。大有山外青山楼外楼之心,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意。明帝视之,岂不痛心哉?故以日近长安远讽之,亦有国势衰弱,朝臣无为之哀。
观明帝前后辩日之异,赞其才思之敏也。所言寥寥,而思眷讽议哀叹之情已跃然纸上矣。后李白亦引此故作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明帝黄口哲思辩日,置之今日,成人难为。甘罗十二为丞相,老子年幼论祸福,李贺奇才惊韩愈,玄龄年幼识大局。古幼者倜傥非常之人,多矣哉!由是可知早教之重矣。
小评五
纵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全篇以文为轴,泛论魏晋风度之特点,吾深以为然。魏晋乱世,因言获罪者,多矣。孔融讥曹而被戮,嵇康薄会而见杀。曹操重才轻孝以纳士,然又以不孝之名杀融,可知礼教只为自利之器耳。魏晋清谈之风盛行,名士多服药饮酒,废名教而任自然,实乃满腔幽怨无处可发,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矣。
竹林七贤多饮酒。然名士之饮异于俗世,不为宴饮,但为己心耳。人多知阮籍借酒醉以避祸全身之事,然其饮不止于此。阮籍以酒浇胸中块垒,言“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酮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又刘伶作《酒德颂》云:“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所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由此可见,其二子皆借酒体“万物与我为一”之道。既无个人福祸之哀乐,亦无万物无常之哀感。飘飘乎超脱其外,神游天地也。
由是观之,魏晋名士服药饮酒,放浪形骸之风,无外其隐居以求志,去危以图安,回避以全道之无奈办法也。
小评六
人之一世,浮生若梦,白云苍狗。俯仰之间,便老之将至。潘岳言“黯然销魂,惟别而已矣”,生离如此,何况死别?夫死生契阔,人鬼殊途,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圣人真无情于死生乎?夫子于颜渊卒时有丧予之叹,子路亡时有祝予之悲。或劝子恸而过礼,子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是夫子亦有情也。圣人如此,更况吾侪?
魏晋乱世,死生俄顷。知音难求,故人易逝。死者已矣,生者长哀。是故礼无以制情,而情至深处时常过礼耳。驴鸣之哀,玉树之叹,人琴之恸,黎离之忧,感极而悲者矣。王戎丧儿而悲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此言正切魏晋伤逝之情矣!
2018.3 — 20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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