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钢铁组成的迷宫矗立眼前,巨大的,弯曲的铁管连接着那些可以称之为巨无霸的各种形状的钢铁几何体,站立其下,人如蝼蚁般脆弱渺小。
这蝼蚁的力量是何其不可思议!竟然造出比自身庞大的多的工业巨兽,既让人感到震撼骄傲,也让人不免心生恐惧,人这生物竟强大到如此冰冷的地步!
真是无节制而又随心所欲的生物啊!如果动物有思想,一定会这么想人类。是苏格拉底乐观的科学主义者的惊人现实后果吧?
这些已经废弃的钢铁巨兽是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工业产物,如果有四维空间能穿越回去,大概能看到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工人们满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巨大成就。那些曾经如此骄傲的身影现在早已不知蜷缩在京内或京郊的某个居民楼中无聊地等待更老的时光来临,而那曾经证明他们非凡力量的工业巨兽现在却成了艺术的摆设,同他们再没有任何关系,它们俨然成了游客相机中的特别的存在,泛着浓厚的文艺气息,最大的作用是衬托那些越来越潮的服饰,越来越颓废的脸庞上绽放的无力笑容,成为巨大而独特的背景,曾经骄傲的脸庞和笑容早已被平燥的岁月挟裹而去,钢铁巨兽也只能徒然发出无用的叹息。
正是早春时分,轻微的霾,掩藏不住的春光四射的气息,能开的花都按节令次第怒放,忙着在空气中交配,却无意识地装饰这别人眼中的春天,最美的世物竟然常常是那些不自知之物,柳枝新抽的嫩芽,枝头怒放的樱与桃又如何知道自己这般美之夭夭?它们只是按生理需求,竭力吸引蜂蝶,美与它们何干?
可见春悟与春怀不过是人类的自我多情而已。
我穿过步行街,往西漫步,一大群人在围观着什么。我对凑热闹没太大兴趣,却陡然发现人群在围观的是两个漂亮高挑的男孩和女孩,原来是为杂志拍照的模特,又瘦又高的两只仙鹤,落在了鸡群当中,我被他们光芒四射的外表吸引,忍不住驻足观望,心甘情愿地做了鸡群中的一只。
两只仙鹤在摆拍婚纱照,专业的姿势和表情,尽全力释放自己的身体语言,表情语言,释放着自己理解的美。如果只从外表理解何为美,那么这两只仙鹤便如希腊神话中的神灵一般,美得绚烂夺目,如此青春美丽,但他们却又如喀尔尼索斯一般,自作聪明的人类往往自恋,最迷恋的便是自己无敌的容貌,而对其他一切漠然视之,他们互相观望对方时全无恋人该有的柔情蜜意,不过是在灵魂内各自住了一个喀尔尼索斯而已。但我承认在那春日灿烂的阳光之下,造物主却偏心于拥有卓然不群之美的人,他们生存于当下社会,自然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谁又有空去拷问各自的灵魂呢?
对以美生存于当世的喀尔尼索斯们来说,他们不但具有漂亮的面容,更具有精明的价值观。美便是强大的利刃,披荆斩棘,无往不胜,直至武器逐渐失去光泽,变老变钝,否则谁有空在水边关照一下自我,从而保持理智的距离呵!
越过仙鹤之地,倘佯在各种以艺术之名的小店中,一株玉兰失掉了幽静姿态,开放得分外妖娆。不停地有姑娘流连树下,摆出各种姿态,似乎潜意识地在同玉兰媲美,这真是个愚蠢的选择,即便是那只女仙鹤飞过来,也未必比得上玉兰的傲然妖娆之姿,何况如此平凡的人们。
与玉兰比美,玉兰更见脱尘,唯独一个小小的小童跑在树下,抱着树干露出刚出的新牙,无邪地绽放笑容,那玉兰的气场才突然转变,变得温和而童趣,仿佛林中仙女见到爱子,身姿无端地软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几条婉转的小径,又是一条路的尽头,一位长发奔放散落,很有“乱发三千丈”气势的女士背对着我在摆弄手机,对象是一幅二米宽,四米长的淡橙色纱巾,横亘在一幅木架上,半尾拖地,纱巾上是一幅新创作的花卉图,黑色树干,密匝的红色花朵,实在看不出这个风情的艺术女人画的是什么,忍不住多嘴疑问,女人冷声应道是玉兰,我的艺术修为可见还差得太远,未看出此花便是玉兰。
比起女人的作品,我更好奇她的穿着打扮,她的面孔无疑是姣好白净的,也许是为了艺术的卓尔不群,她故意穿着七拼八凑的奇怪长袍,头发不知怎么样处理过,如细小的钢丝一般卷曲散乱,自由奔放。店里的服装无一不是好好的衣服故意给毁掉的风格,我这俗人看了半天,终究是在心里发出可惜了的叹息,比如那漂亮的香云纱面料,被她裁成细条,粘补在肥大的裤腿上,以艺术创造之名。
女人还在不停地摆弄她的作品,我又忍不住问道,真的是玉兰?女人不耐烦了,自己看去,别打扰我创作!
我被呛在那里,心里竟然没有生气,搞艺术的人是需要有些腔调的,那奇怪的发型,服饰和画都是腔调的延伸,我应当宽容她的漠然和自我,除了实在不能苟同她的设计风格。
对于艺术,这位自我风格十足的女人把握的距离着实有些远了,她的骨子里也是一位喀尔尼索斯,然而那灵魂距离水面太远,竟然看不清自身是何等的美,所以便失掉了应当把握的尺度,一切朝着奇怪的方向飞奔着去了。
从那店里走出来,已近中午,日光越发让人觉得舒适,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摩托车的轰鸣,人群的喧嚣,这块艺术圣地充满了烟火气,这烟火气并不能提高来到者的艺术修养,却能让如我之类的凡人以艺术之名陶醉,在春风的熏陶下。
放眼看去,所有看起来破旧却又无比结实坚固的工厂厂房都摇身一变成了个性独特的艺术先锋品,连那曾经是政治口号的“毛主席万岁”,现在也成了艺术的象征,更泛着奇特而炫目的光,清晰地印在巨大的半弧形房顶上,和亮如镜面的水泥地相互印证着无比牢固的质量,流逝掉的过去,也同样装饰着当下和未来。
很多历史的痕迹不但没有随着岁月被抹搽掉,反而成了独树一帜的艺术特点被单独拎放在显眼的位置,过去的狂热变成了现在的高冷艺术,过去的政治变现成了绝无仅有的沧桑的艺术品,带着岁月独有的味道任人品咂。
历史无法改变,但历史遗留物却可以,正如眼前的798艺术区,曾经要被荒弃甚至完全擦除的巨大的工厂区,验证了繁华都市工业的衰落,也见证了生活方式的变迁。
如果你不独是为了淘点小情趣的玩意儿,798值得多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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