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自小性格古怪，他话很少，冬天喜欢把手抄进棉袄袖子里，看雪花飘落。我爸他们进城干施工队土木建筑活时，我叔叔没跟他们去，他是下雪那天自己走的，两年后他在山里开起了煤矿。村里人说起我叔叔来都怀疑他捡了什么宝贝，叫他发财了。后来的事儿更叫人目瞪口呆，干了三年他把矿关了，起因是几个新去的工人嫌弃在山里工资低，要老板把工资翻番。我叔叔很愕然，说：“咱们有宿舍、诊所、食堂，吃饭是免费的，工资也不比谁家底啊。…”这些话没起作用，这几个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工人，传说是他们答应将来给工人干股，都是煤矿主。工人动心了，按照他们的意思罢工了。我叔叔把饲养的鸟放飞了，不干了。煤矿转让不出去了，他准备把设备卖掉，回家算了。这些事儿还没办呢，缉查来了，他们掌握了很多材料，我叔叔的矿证照不全，涉嫌偷税漏税。缉查的人在矿上待了一个月，最后裁定罚款两亿，扰乱市场秩序成立，法院判了我叔叔两年徒刑。矿是叔叔从大队书记手里接下的，书记死了，事儿没法清楚了，叔叔去服刑了。一个冬天，在采石场干活时石头垛塌方，我叔叔在看天上飘落的雪花，被砸死了。安葬我叔叔那天风雪交加，呼啸的风吹着雪把墓穴都埋了。村落年纪最老的八喜爷说我叔叔定有冤情。叔叔的儿子和我都九半，他大我一点儿，是表哥，表哥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八喜爷爷说的“冤情”叫我挺害怕的。晚上吃饭时，我说了八喜爷爷讲的话。葬礼上我妈照顾婶婶，我说了八喜爷爷的话，她应该是吓着了，看着我爸说：“有这事儿？”我爸听没听见八喜爷爷的话我不知道。我爸说人都不在了，这种话听听而已，说多了没意思。八喜爷的话像个魔鬼，我时常会想起来。和表哥大学毕业回来，去祭奠叔叔时我又想起了这事儿。我没提，这种话只会徒生表哥的惆怅。我们给叔叔的坟陪了土，上了香。祭奠的食品把乌鸦招来了，落在小树和坟丘上。一会儿我们走了，它们会飞下来吃坟前的祭品。
回去的路上我和表哥去羊汤馆喝汤，要了两瓶啤酒。找工作的事儿是我们主要的话题，又都没有谱。婶婶身体不好，感冒好几天了，表哥想等几天再说。同学告诉了我几个应聘的信息，我先走了。我叫表哥有事儿找我。他说要是去给我打电话。我走的那天，他送我出来，表哥站在门口抄手的样子和我叔叔真像。我进了家贸易公司做单证，我给表哥打电话想说一声，他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了。我妈说我婶儿好了，表哥出去找工作去了。后来我都没打通表哥的电话，他去哪儿了也没人知道。长大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事儿，我没多想，猜找到工作表哥就找我了。一个女同事看见我手机里表哥的照片，问我是谁，说真帅啊。表哥长得好，天生这样谁也没法子呢。他性格内敛，好像整个大学时代他没恋爱过。休公假我回到家，才知道表哥到矿上去干活了，我听到后吓了一跳，有种不安感，说：“我叔叔那个矿？”我爸妈不具体知道。我骑摩托去了矿山，表哥果然在矿上，干煤炭计划管理，他学统计的到对口。他下班后我们去饭馆坐坐。这儿的手机信号不好，我打不通他电话是因为这个。我们吃饭时一个女孩来了，挺好看的，进门就和表哥说话，轻车熟路地坐下了。她是表哥女朋友，叫贾佳佳。我感觉表哥对她不冷不热的，她去找老板添菜时，我问了下，表哥说还好，表哥的个性就这样。他说这话时笑了，眼神却很古怪，我猜不出他笑的意思。后来我们说到了狼。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山里不光有狼，动物很多，有兔子，不小心草丛里就有山鸡飞起来，像狍子这些更多，后来就没了，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消失的很神秘。我爷爷坚决反对是猎人打死了猎物的说法，他就是猎人，灾害的三年我们靠爷爷打猎活下来了。我爷爷说：“很多东西都灭绝了，这是件很古怪的事儿，和打猎没关系。”我爷爷说这话时表情比他说的话还古怪。七十岁时我爷爷经常躲在树丛里，只露出眼睛，我妈被他吓哭过两次。我爷爷善于隐身。七十岁以后他一直在琢磨动物们是怎么灭绝的。
在矿区的这个晚上我做了梦，贾佳佳到处找我表哥时，被狼袭击了，是吃了她，还是吃了一半我不知道，狼咬她第一口时我就醒了，后边的事儿不知道了。睡到第二天早上我听说昨晚发生的事儿，才知道梦是真的，不过被狼咬的人不是贾佳佳，是矿上的保安主管，人死了。中午表哥陪我吃饭时叫我小心些，别到处跑，小心狼。其实我和表哥因为我爷爷的关系都不怕狼。爷爷养过一窝失去母狼的狼崽。我和表哥整天抱小狼玩，身上有它们的味道，一辈子都不会消失。饲养这窝狼崽叫我爷爷知道怎么驯服狼。我胆子小，狼长大了后我畏惧靠前，表哥和它们很稔熟，在山野奔跑。我还记得我当时的自卑。我爷爷应该知道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三天后我得从矿山回去了。狼咬死了一个人后会接二连三地咬人，转天又有一个人被狼咬死了。表哥忙这些事儿，贾佳佳送我到了车站。她叫我到时候参加他们的婚礼。我自是满口答应，心里多少错愕。他们刚认识没多久就谈到婚礼？表哥怎么一点儿没流露啊。回去后我再次梦到贾佳佳被狼吃了，一个梦不断的出现会叫人不安。我要和表哥说的话又不吉利。后来表哥给我打电话，说我走了后贾佳佳的父亲被狼咬掉了腿，感染一个月后去世了。表哥要和贾佳佳结婚，是她父亲临终的愿望。表哥忙得不可开交，叫我陪婶婶操持下结婚男方这边的事儿。我婶婶知道的比我多，她笑逐颜开，说贾佳佳怀孕了，只能抓紧结婚。
婚礼搞得很诡异，在墓园内的草坪上，贾佳佳的父亲在坟地里参加了女儿的婚礼。据说是为了驱散不吉利，他们请了寺院的和尚。其实到了这会儿我对表哥有点儿恍然大悟了：贾佳佳是矿长的女儿，矿是他们家的。这三口矿井最初是我叔叔经营的，说不出来的牵连带给了我某种诡异的感觉。结婚后我表哥做了矿长。他叫我也到矿上干，做副矿长或者他的助理。那天我去爷爷坟前上了香，最终我没去矿上，亲戚搅合在生意上不是好事儿。后来我听说了些事儿，是我妈说的。贾家怕女婿有外心，结婚前签订了协议，一旦离婚，贾家的财产和我表哥没关系。我妈说：“你哥是真傻冒，他同意了。这贾家人也是，太刻薄了。”我爸用一个钢针抠牙齿，抠得直响，他老觉得牙里有东西好些年了。他牙齿很好，大夫怀疑他是老年焦虑症。有些病症像天书一样，你永远不知道是上帝创造了世界还是世界创造了上帝。我爸的这种病，教科书的解释是：对生命逝去的焦虑。我跟我妈说时我妈在吃石榴，她的样子要把石榴掉地下了，说：“你爸，要，要死了？”我告诉了她是怎么回事儿：怕死。这种烦躁会集中到某一点上，像牙疼，肚子不舒服。我说：“是想象出来的。”我妈很怕这会发展成精神病。我妈动了心思后找了王奶奶，王奶奶看上去有一百岁了，步态稳健，眼神犀利。王奶奶这辈子传说中最辉煌的事业是拿黄鼠狼的魂魄，那些被附体的人王奶奶拿捏后都好了。对于我爸的症状，王奶奶叫我妈做个小布偶，我爸哪儿不舒服就用针哪儿，我爸后来就好了。日子东一头西一头的过，贾佳佳哭着找我是一年半以后的一天，挺突然的，她直接去了我们公司楼下。没有寒暄就奔主题了：我表哥要和她离婚。贾佳佳不离，他找我劝劝我哥。“我们的儿子才一岁多。”贾佳佳哭肿了眼。我以为表哥出轨了，这些都没有。墙头上蹲坐着只猫，看看我们又看看远方。我表哥很疯狂地想离婚，什么他都不要。我问了原因，贾佳佳分析了，煤矿生意不好了，表哥接手没多久就开始亏损，现在快要关门了。贾佳佳说是市场不好了，进口煤炭比国产的便宜。表哥又扩大生产，煤积压买不出去，贷款和自投资太多了，银行的钱还不上他们破产了。贾佳佳认为是我哥面子挂不住，工人们私下都说这个蠢货接手后什么都不行了。我挺震惊的，说我找表哥谈谈。贾佳佳拿不准我能不能找到我表哥，她掏出一份东西给我看，是表哥已经签名的离婚协议。她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电话打不通。”我马上打了，关机。我不完全是出于礼貌，是想知道一下，说：“你母亲怎么样？”贾佳佳的回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寒冷了，她说：“疯了。”她间或哭泣，说这话时又哭了。贾佳佳不离婚，她要我告诉表哥，他们一家离开矿上，去省城，他们家在省城有房子。
晚上我又梦到狼了，它们在追击，是什么引得它们追击我没看见。我婶婶精神萎靡，神智还好。她同样不知道表哥在哪儿。她先笑又哭泣，说：“好好的日子搞成这样。”她说的一句“有些事儿都是注定的”叫我起疑，疑点我找不到。表哥失踪一个月后，冬天来了。贾佳佳和她母亲搬到省城的前一天，我知道那三只狼在追什么了，贾佳佳和我表哥一岁的小孩没了。矿山的人帮着四下寻找，找到了小孩可爱的小鞋子，帽子，别的没了。帽子上有血。没有笑声，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妈不经意会想咧嘴，看见我爸沉默的样子就收回去了。乡下的冬天很冷，北风呼啸，动辄漫天的大雪就来了。春节时我收到了贾佳佳发给我的快递，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找到我哥哥，拿了离婚证就结束。我打了她的手机，关机。节前我去祭奠我叔叔，晚上下雪了，雪很深。坟前的雪被打扫了，目及之所没有一个人。祭奠完，我沿着一行雪上留下的脚印往前走，走到中午我在河谷的崖壁处看见了一处山洞。我有点儿紧张，走进去我看见了表哥，他坐在火堆边的石头上。我出现没叫他吃惊。我稳住神坐下了。他给我到了一杯子白酒。到了这会儿他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贾佳佳的父亲就是怂恿夺走我叔叔煤矿的人，自八岁起表哥就在调查这件事儿。和贾佳佳结婚，搞垮煤矿都是表哥安排好的。一个骇人听闻的可能在我脑子里冒出来：“那些被狼咬死的人，和贾佳佳的父亲，是――”表哥吹了声口哨，从山洞深处走出三只狼来，它们看我时拿骇人的目光像准备吃掉我。表哥挥了手，它们进去了。表哥说这些狼是我爷爷饲养过的那窝狼的后代。那两个被咬死的人是贾佳佳父亲的同伙。我说了小孩的事儿，表哥知道。孩子身上有贾家的血统，狼把他叼回来了。在河谷的树林里有处小坟，孩子埋在那儿了。表哥不回去，他要考虑些事儿。
我走了，去树林看了一眼回家了。我婶儿知道表哥的下落，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黄昏的太阳着在雪原上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寒气袭人。经过叔叔的坟时我站了会儿，拿不准叔叔知道表哥做的这一切是否会赞同。我表哥摧毁的其实是自己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矿山被更大的矿主接手了，继续在经营，煤炭的市场重新又好起来了。一群乌鸦被我惊扰了，朝远处的树林飞了。它们的叫声上百年没有改变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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