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善清
宛西,麦子的道场。麦穗一勾首,镇子上的饼就香喷喷了。一种芝麻饼,当地人称得亲切,叫芝麻盐儿,一听就魅惑得很。“盐儿”一定要儿化,与一页儿两页儿纸那个“页儿”差不多(芝麻炕焦舂碎加盐,卷入和好的面中)。镇上叫得最响的是奎伯,他老人家那挑子专售这香嘴的,孩子们因他伸长了脖子,流了一脖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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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子萦绕着芝麻盐儿饼的香气走过了童年,走上他的从饼路。
其实小徐子没这口福的,哑巴母亲没这茶饭手艺,三岁父亲故去,四岁恩爱的奶奶故去,五岁母亲改嫁,谁给他做、谁给他买这么好吃的“芝麻盐儿”饼?
芝麻盐饼散发的香气总把他目光扯得老远老远。
二伯看不过眼了,背着二婶的面悄悄给他一块钱。他追上已经走过严陵河那边的奎伯,买下一个比他脸大得多的芝麻盐饼,真香!还没到嘴就到肚子里了。
原来这就是芝麻盐饼啊,这不是卖火柴小女孩那根温暖的火柴么?他把这饼连同二伯一起凿进了记忆和理想。
二伯收养了小徐子,管他吃,管他住,管他上学。隔三差五仍会偷偷塞给他一张钱,他的芝麻盐儿饼涎水尚未流就被饼挡回去了。
二伯也有儿女,一大家子人,多这张小嘴,不小压力,来自二婶压力。
“小吃货,至少少养一头猪,你算过么?”
“我亲侄儿,哥嫂不在了,就是我儿。你是婶,咋能头发长见识短呢?”
一天放学后,迟进门一步,听到屋里二伯二婶对话。
这是在说他呀,他这天知道了自己的负担,想快快长大,一夜之间最好。
麦浪一望无际,芝麻盐饼子泛着油光。
受完义务教育,直奔饼店,他还不是个小伙,是根豆芽。
奎伯的挑子他有点看不上了,不是眼眶多高,是觉得严陵河畔有这付挑子足够,它的梦应该在远方,故乡麦浪一定延伸到远方。
他听老师说过、自己也看过安徒生、高尔基,他们的那些故事让他觉得苦难的孩童更有路可走。像他们那样说故事,没意思的人生就有了意思。苦难是可以说的,说了芝麻盐饼就会更有一种香气。
2
黎明,星光熹微。二伯把包袱打点得瓷瓷实实,给他挎到身上,买了十几个芝麻盐饼用纸包了又包,放到他怀里,看他走到严陵河对岸很远了才回转。一步一回头,陡然心头一热,泪如雨下,回转身猛跑几步,看到二伯佝偻着,蹒跚着,臃肿的线帽子裹着的头不时向他扭过来。他想飞快的扑过去,没有,要那样就走不出给二伯添的负担了。
一朵飘絮在风中!凭感觉到了北方,满世界的饼子在那里,师傅定然也在那里。
一个饼店,老板看都没看他一眼轰他走了。
一个小蛋子,一脚踩扁了,还来学做饼,混吃吧!
天南海北,终于学会了烙饼,那种芝麻盐的饼。
正是长成小伙子那年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了饼师傅。几百斤灰面在他胳膊下一阵倒腾后,都顺溜上案,一锅一锅,一摞一摞,喷喷香的,芝麻盐儿饼。
他成功做好第一锅饼时,想把这全给二伯寄回去,转念自己都笑了:报答哪是这样的呢,恩情不是一碗饭填补一碗饭啊!
那个月他挣了数目可观一笔薪酬,一个不剩的寄给了二伯。心里前所未有踏实,有生以来第一次挣钱,第一次回报,第一次快乐的吹了口哨。
没爹妈的人心里窝的话太多。单是烙饼单调啊,得有个人说话。有啊,新婚不久的妻子不就是?不,不,妻子说家常话。说那种云里雾里的神仙话,让日子飘起来,得有个仙女说话才好啊。对了,就是西方那个缪斯,要有才好呢。
小徐子学会了写稿,也就是自小写那作文再玄乎那么一点点的稿子,在社会上叫作品,缪斯就在那作文边上巧笑倩兮。
烙饼,写稿,他戏称饼是妻子,稿是远方的她。
早有这小哥那小哥的称呼,烙饼的小徐子,自然就有人称他烙饼小哥了。
如果不是文学从象牙塔走向遍地开花的公众号,不是大路边、广场上、房前屋后都可以文学一把的话,我也不会知道小徐子,也不知道他从小失祜,从小与芝麻饼有缘有份,从小到现在的细细碎碎。他烙他的饼,我播我的种,各整各的田,各摘各的棉,谁问谁呀。
3
身边飞来个“御风秦楚”的文学朋友圈,一网打进了我与小徐子以及街道大妈、卖肉李老汉、橄榄油张姐、汽配王胡子......几百人,可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一个腔调的莫言、贾平凹、卡夫卡、鲍勃.迪伦那个神仙劲儿。他们把从前老家那酱豆、门前那盆狗尾巴花、水泥地上的一个乱滚的钢镚都宣泄得满是情绪,情绪似江海横流。小徐子自然也是挽着缪斯的胳膊,言必称《挪威的森林》,下笔一定有《海边的卡夫卡》的味,金庸大侠的武林风头当然也是他行文必呈的。每天一早醒来打开微信,他的作品不是驾驭着“御风秦楚”来到眼前,就是在他的“简书”或“美篇”的线上扑闪着红红的笑脸迎面问好,仿佛还有他烙饼的热气和香气。不趁热,心里过意得去?
微信的世界都是云水,不乏禅音。
真正走进小徐子的饼和文是新冠的疫情肆虐期间。这个山城离疫情爆发地一站高铁的路而已,无差别进攻的病毒很方便的都裹挟了这里。春节之前都还好说,之后小徐子所供职的大学食堂关闭,他也就无饼可做。
起初日子不觉得怎么,闭门不出,妻子孩子分隔于岳母处,他一人在家。这时间真是厚道得不得了,写了上午给下午,写了下午给晚上,一天一夜整一个中篇的玄幻,休息个小半天,胡乱弄几口喝的,自己的饼自己的肚子,打发完了,再整个新篇出来。饱读那多中外文学大部头滋生的写作念头,都孕育得有了灵魂附体,得让这些灵魂一一穿上衣服才是。
昏天黑地写了初三写初四,写了初五写初六......病毒还在窗外,妻子孩子还在岳母家,可住房贷款月付到了,电费到了,煤气费到了,网费到了,虽然这些可以因疫情暂缓,但是早晚总得缴,没有饼子出锅,缴什么缴?没饼子出锅,自己和俩孩连同他们的专职妈妈即妻子也没饼子可过日子。这一大堆文字传到网上打赏的不够一个饼。
缪斯是人家的富婆啊,她只挽我胳膊,不赐予一箪食一豆羹。
看来病毒这家伙不是一阵风,是蚂蟥,吸血,吸附不丢。
小徐子写不下去了,坐不住了。他这才感到常态的和平的光阴可贵得真金白银,该上班挣钱就能上班挣钱,想写作时没心没肺的写,换不换来钱无所谓,我有饼我就有稳稳当当每一天。
缪斯你走吧,我们不玩了!
他把电脑啪啪一关,使劲给朋友给社区打电话:“给我个事做好么?我很健康,很年轻,很有责任心,送饭、送菜、送氧气罐、守路口都行。”几乎是呼救了。
他的吁求得到回应,一个老乡承揽银行系统的防护,欢迎他去。每天背个药箱对一百多个银行点进行消杀,做完这些就可以全身消消毒回家了,防疫结束后可领到一笔劳务费。二话没说,小徐子当即报到。
一天又充实了,缪斯又被他召唤。子夜不是睡觉的,是与缪斯说话的。他把防疫的每天细细致致告诉缪斯。放弃了虚构,来点一是一二是二。觉得病毒当前,真实的日子不用虚构都很夸张,能把这每天的流水账记好,明天回头看都很小说。
我也就是在他每天近似于开播他的防疫播报的时候,看了他的简书或美篇以及在“御风秦楚”上的连篇累牍,看到一个生活得一点也不虚拟的小徐子:一个一个柜员机的喷洒,一丝不苟。
今天重复昨天,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每摁一下喷洒机的摇把,就是在用力的和面,每消杀完一个点,接近于烙熟了一锅饼。这时候文与饼在他身体里是合一的,不分的。
俩月后,疫情战整体结束。小徐子有些失落,喷药的动作娴熟得堪比和面了,一个个柜员机亲似他的饼案。他的大学依然没开学,每天隔着窗子玻璃看看里面,空无一人。饼铛闲闲的,和面的机器上落了一层不是面是灰。相看两不厌,转身一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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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工地陆续开工,有个地方需要吊到高墙刷石灰也去干了,一个中学食堂需要个打下手的也去干了,一个小区需要零食保安也去干了,这都与他吃了上顿考虑下顿的饼有关,却与职业的饼相去甚远。我也是从他纪实的文字里知道了他这些找生计的事儿。
皆大欢喜。一天他被一个老乡拉去看一个关门的饼店,老乡想接手,谈来谈去,没谈下来。饼店老板在小徐子眼神里看到了同是天下烙饼人的共同职业气息,第二天给他打电话:小徐子,来吧,店给你做,我看你与这店前世有缘。
从此,他拥有了自己门店,挂上了“小徐子芝麻盐儿饼”招牌,他稍稍整理就开张了。毕竟是自己的拿手活,他的饼子不叫自香。
饼是饼,缪斯是缪斯,子夜时刻,他的心又属于那个她了。当晚他简书写道:“15岁操饼,20年来八起七落,或选址不好,或资金链断,或店面与我属相不合,或助手不给力,这次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风顺着刮了!”
看到这儿,心有所动,我立即拨开窗户,看看天象,看到了一天星斗在调皮的眨眼。
开张后,生意一天天好,一天上百斤面出售,那是严陵河畔奎伯那挑子上的芝麻饼的几百倍啊。这个追着奎伯饼子的娃子,真是无娘的娃子天照应啊。不,还有二伯眷顾呢,想到这儿他好想回趟宛西,把二伯接来好好尽尽孝。哦,对了,还有二婶,也一并接来,那毕竟是婶娘。
清晨,没有露沾衣,只有惬意的汗珠沁在脑门。
这些已跟他的缪斯说很多了。怎么有点想唱歌,想到桥墩下大喊几嗓子,想到公园人来人往中边走边吟自己做的诗。于是,他特意穿了高领羊毛衫,脖子拉锁张开一点,绛紫色栽绒外套,磨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一个很认真的学生头,青春的络腮胡髭刮了又刮,腮帮青茛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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