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药
整个晚上，李萍都在苦恼着，手机上隔几分钟就冒出一个拉长的信息框，她知道是今天上午认识的黄姐妹发来的。那个黄姐妹身材高挑，化着浓妆，一双灵秀的大眼扑闪不停，举手投足很有气质，在教会一众朴素姐妹中特别出众。
小时工李萍给这栋写字楼六楼的一家公司打扫卫生，她注意到公司旁边的这间教会已经很久了，那里传来的歌声总是那么好听，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挂着笑，彼此问候。前几天她拖地的时候，可能用错了力，右胳膊一动就疼痛不已，她不得已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想起趁休息去教会看看吧。
她一进教会就注意到了黄姐妹，黄姐妹微笑着欢迎她这个第一次来的新人，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圣光。握手时，她肩膀一疼倒吸了口气，黄姐妹注意到了，赶快道歉，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膏药，帮她贴在肩膀上。李萍顿时对黄姐妹充满了好感。
牧师的讲道她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记住了一句话：“凡劳苦担重担的，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聚会一结束，黄姐妹就迎上前来和她倾谈，李萍便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事告诉了漂亮的黄姐妹，谈着谈着，眼眶都湿了——三十多年她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伤心事，她说了一个多小时，从老公的病，到不争气的儿子，再到工作中的委屈……黄姐妹不怎么接话，那灵秀的眼睛细细观察着她，时不时为她递上一张纸巾。
回到家，李萍抚摸着教会送给新朋友的圣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再去。正思忖间，黄姐妹发来了信息：
“萍姐，你需要成长。你现在的状况，一定要来参加课程。课程会帮助你在短时间内有一个质的飞跃！”
李萍回复：“没错！我正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在教会里好好成长！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感谢你！”李萍发自内心地感激道，然而接下来黄姐妹的回复却让她吃了一惊。
“这门课会对你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职场关系都产生颠覆性的影响，一节课只需要1980元，可以重复学习直到彻底学会。如果你今天买10节课还会送你10节课，相当于19800就可以买20节，而且这是只给新朋友的优惠哦。”
李萍错愕中不知道该如何措辞，黄姐妹的信息一条条的推过来，说许多基督徒从中受益、创办者也是某教会的牧师，等等。李萍一时间有些糊涂，她直觉到这课程并不便宜，她一个月工资只有4000多块，这一节课就要花去一半。犹疑之间，黄姐妹的信息轰炸暂停，最后一条很短，每个字却像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你不成长，你的儿子怎么会成长？难道你愿意他一辈子生命就这么废掉？”
“我一辈子就这么废掉了！都是你害的！……”她记得儿子吼出这句话后摔门而去，那是她最痛的一块伤疤。儿子小学时候，老公和她都下岗了，她在儿子学校对面的食品厂找了一份临时工，图离孩子近，也能照顾他一顿中午饭。每天中午孩子放学了就来工厂找她，吃完饭玩一会儿再去上学，哪知有一天，孩子在屋里玩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摔倒时触动了绞肉机的开关，左手卷进了绞肉机，等大人反应过来断电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鲜血……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无法完整地回忆起那个黑暗的中午，她忘了自己哭了多久，人们慌乱奔走的影子，医生严肃地皱着眉看着那一盆掺着孩子左手手指的肉馅，孩子疼得在她怀里玩命地哭号……她感到自己又快要晕厥了。
孩子左手的三只手指被削去一半，好在是左手，休学了一年，仍然可以上学。但从此孩子性情就变得暴戾阴郁，勉强上完了初中，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学了。
沉默寡言的老公没有怪怨什么，却一夜白头。孩子住院期间，她工作挣钱，他每晚陪床，后来孩子出院，他在医院大夫的介绍下找了一份晚上护工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这份工作就是晚上不能回家，辛苦了些，他却似乎也愿意干。他说有时看多了医院的病人，就觉得咱们孩子也没那么惨了。只是这几年，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有一回扶病人结果自己的腰闪了，躺了大半年。现在也不能干太重的活儿。
“萍姐，这就是你的一念之间的事，如果你认真参加这个课程，我保证你们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会来一个翻转！就跟咱们教会今天唱的歌一样——人生的路上天色常蓝、花香常漫。可你要是拒绝上课，拒绝成长，那你的人生准得沟坎不断、放眼望去只有黑暗！”
黄姐妹的话像歌词一样朗朗上口、合辙押韵，可似乎带了些咒诅。李萍仿佛看到她灵秀的眼珠儿紧盯着她，但眼神里带了些恼。忙回复道：“好的，我会认真考虑的。我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谢谢您的关心。”
晚饭时，她跟儿子提了提今天的经历，儿子暴起：“都他妈神棍！骗子！你一分钱也不许花在那儿！以后再也别去了！给她们钱？哼，做梦！还不如给我呢！”
其实这些年，李萍和老公的钱也确实都花在了儿子身上，他不愿意上早出晚归的班，学历又低，加上左手还是有些不方便，哪个工作都干不长。现在这份工作干了一年多，算是干得最长了，是在房产公司跑腿带看，有时候遇上难缠的客户，他戴个金链，适时地让左手亮亮相，客户脸色大变，居然也有奇效。但李萍不像以前那样把钱都由着他花，到年龄了，该攒着给他娶媳妇了。儿子手头总是不够花，总是抱怨她抠门。
睡觉前，李萍翻开圣经，“你们要尝尝主恩的滋味，便知道他是美善。投靠他的人有福了！”她想起黄姐妹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那甜美的声音说：“萍姐，这个课程确实有效，我是真心实意地分享给您，让您受益。基督徒不打诳语的，我们要把好消息带给更多的人。这是神家的产品，这么好，您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夜里，李萍梦见了自己，她背上背着老公、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在大雨里佝偻着腰一步步往前走，前面就是一个教堂，她艰难地抬起头，雨水冲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几乎看不清，她觉得那高高尖顶上的十字架忽然倒了下来，她连忙往旁边躲去，这时候，她看见了打着雨伞的黄姐妹，她穿着一身美丽的旗袍，仿佛在雨巷中悠闲地漫步。黄姐妹向她曼妙地走来，那灵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细细地观察着她的窘况，近了，她递给李萍一把雨伞，可是李萍背着那样多的重担，实在伸不出手，背上的那几个人似乎要滑下来，那把伞，靠近了，靠近了，可是她就是没法抓到……李萍在梦里挣扎着，伸着手，喊叫着，疼，好疼……她一下醒了。
她发现自己的右胳膊伸在被窝外面，初秋的夜晚，还没来暖气的屋里寒意浓浓，她右肩膀凉凉的，疼痛从肩膀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她用左手按压、轻锤着右边的肩膀，触到了白天黄姐妹贴的膏药。她睁着眼睛回想着这个梦。她想起了白天牧师的讲道：“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主啊，我这不是来了吗？我的重担给谁呢？给黄姐妹吗？那个课程是你要我去上的吗？她睡不着，翻看着黄姐妹的朋友圈。前几天，黄姐妹放了一张自己坐在台阶上的美丽侧影，配着这样的文字：
XX课程是神给予教会的产业；
XX课程是寻求真理的历程；
XX课程无情的揭示生命的真实现状；
XX课程引导我们更深谦卑和顺服；
XX课程是破碎我们生命的大碾子；
XX课程推动我们走出自我、自义和自恋；
XX课程给人带来无限的盼望与喜乐；
XX课程带领人走入国际舞台，赋予全球视野和格局；
XX课程是圣灵工作的载体；
XX课程更新家庭、邻里、亲朋关系……
XX课程是耶稣基督的宝血。
不知为什么，李萍反复诵念着，竟有一种从没体会过的感觉。那些话语里似乎有她盼望的一个世界，破碎、谦卑、顺服、盼望、喜乐、圣灵、耶稣、宝血……那个世界新奇又陌生，那个世界是她想要靠近的。那本圣经和白天听到的话语里，有一种让她释放的力量，“凡劳苦担重担的，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主恩的滋味”、“美善”……她想要往那个充满光的地方靠近，努力地，如同一只小虫向着光努力地飞过去。
她撑起身，拿过手机，用左手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写：“黄姐妹，我攒了两万块，本来是给儿子结婚预备的，都一样，这也是为了儿子，可以买19800的课程，您不用找给我了，是主的课程，多少都值得。”
她最后审视了一遍信息，松缓了一下僵硬的右肩，好多了，膏药似乎发挥了作用，她按下了“发送”。
浓浓的夜幕里，手机的微光像一只萤火虫，照亮了李萍充满希望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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