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嫂嘴碎,做完家事后,经常坐在弄堂各家门口与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她人长得胖,嗓门也宏亮,老远就能听到她呱呱呱的声音,夹杂着放肆的笑声。
英子每每背了书包从弄堂经过,总要蹑了脚尽量轻悄地走过,怕被她听到,老远就会来一声“英子~去上学了啊?”然后她不得不停下来与云嫂打个招呼,还要面对那些女人们的注目礼。
再接着,背后定然传来她们的评论声“越来越俊了”、“太瘦了”、“脸色太苍白了,没血色”、甚至是“再大一点就可以找男朋友了”之类的话,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她每次都落荒而逃。
对于那么热情的云嫂,从小时的喜欢到长大后一点一点的疏离,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地看不惯她,连她的热情也带了一层虚假似的,亲热的样子令人浑身都不自在。
(二)
她与云嫂就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只有三户人家。房子老旧,木质雕窗虽也古色古香,但由于年代久远,这里已成了城市里打工一族的租住地。房子根本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所以一个院子之间基本也没什么隐私了。
云嫂为人极为豪爽,经常大嗓门地嚷嚷,她的两个男孩倒是像极了他们的父亲,性格沉闷、不爱说话,所以她们家每每只听到云嫂一个人的呱呱呱和哈哈哈。
院子倒是热闹起来。英子小时经常被云嫂的声音吸引了去,一到她家门口,她就热情地邀英子进去坐,抓瓜子抓糖给她吃,有时还给她绑辫子。也许她自己只有两个男孩也就特别喜欢女孩吧,小时候的英子可是她们家的常客。
还有一户住着一对夫妻,英子管那家的女主人叫兰姨,兰姨喜静,话很少,苍白消瘦,经常拿了一本书坐在窗下看书。英子以前每每蹭到她家窗下往她巴巴地看时,她也不请英子进去玩,只是对她笑了笑,有时候递给她一点糖果,有时也会教英子背一两首诗词。
隔着窗户,她的眼角眉梢总带着一丝轻愁,英子不明白,只是觉得兰姨不开心,她往往没站一会就跑走了。但随着年岁的增大,英子越来越喜欢兰姨了,会不自觉地模仿兰姨说话的声音与动作,她觉得兰姨很美很优雅,像书中走出来的人。是了,自己爱看书也是受了兰姨的影响吧!
英子自己则是一直随着奶奶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一问起爸妈,奶奶就会撩起袖子擦眼泪。为了不再让奶奶难过,她就很懂事地忍住不问,这一忍,就忍成了习惯。
(三)
英子念六年级这一年秋天,兰姨住进了医院。那一厢房子空了。她从弄堂经过,从弄堂里女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才明白兰姨多年前就得了一种病,而且是一种绝症,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这一天刚放学,她等不及告诉奶奶,就一个人跑到车站去坐车。到了那家医院,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兰姨住在哪里。她找到住院部,一层一层地去找兰姨的名字,虽然经了点波折但居然被她找到了。
兰姨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一见英子进来,她的眼睛就亮了亮。她说,英子,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兰姨快走了。
暮色渐渐笼罩在窗外,病房里其实很是喧嚣。但这一天,兰姨对她说了好多好多话,也许加起来都比这些年英子听她说的话还多。
她说,英子,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兰姨自己心态不好,怕影响了你。
英子,你别像我,我也是个孤儿,祖父母养大的,但我自己一直学不会放下,就算是遇见了你叔,他对我那么好,我也总是无法真的快乐。我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辜负了你叔更辜负了自己。
前几年就得了这病,我还想能有一个孩子陪陪你叔也好,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怀不上孩子。其实我这样子,没有孩子还更好呢!
英子,你要学得阳光一点,像云嫂,她活得多自在多幸福啊。
英子,别总是顾影自怜、触景伤怀,别总沉湎在回忆里,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还未到来,要紧的是过好现在,去好好享受你的人生。
英子,你的父母在天上也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
(四)
英子在这一天突然放声大哭,尽情释放着自己无尽的委屈与害怕。其实何尝不知道呢,孩子是什么都知道的啊,爸妈遇了车祸双双离去的现实不仅她奶奶无法接受,英子更是无法接受的啊,她还要装作不知道,好让奶奶沧桑的心得到些许安慰。这些,原来兰姨她也都知道!
兰姨偶而来家里时带来的一两件衣服一些日用品一些小食品,总是说买错了不喜欢用不上,其实是想帮帮她们家的,她何尝不知道呢!她哭到浑身发抖,被兰姨搂着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但很快兰姨就叫刚来病床前的先生送她回家了,临别前她一再叮咛,一遍一遍地说,英子,别伤心,你还小,记得兰姨的话,像云嫂学习,学她的坚强与乐观,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
(五)
一进弄堂口,见到了她的云嫂就一把冲上来拉住她,呱呱呱地对她大叫一通:“天啊英子你去看兰姨了也不说一声!把你奶奶急得!我们所有人都在找你!还好你兰姨拨了六嫂的手机!下次可不能这么任性了,一个小姑娘满街跑叫我们怎么放心啊……”
她被云嫂紧紧地牵住了手,突然就破涕为笑了。云嫂急得满头凌乱的样子就像自己梦中母亲的模样,她觉得美极了。
她记得兰姨说的云嫂的故事,云嫂还是个童养媳呢,早些年吃过很多苦,也没念什么书,丈夫又是个沉闷的角色。在城里租了这个弄堂的房子,全靠她家里家外地打点,照顾两个孩子之余,还要到处帮他揽事做。她自己也没闲着,经常东家西家地做点杂事赚点小钱。
难得的是,她还如此阳光,走哪儿就照耀到哪儿。难怪她的笑声那么宏亮!她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那是对生活保持着一种信仰啊,在她眼里,未来总是充满希望吧!
(六)
英子突然明白了。似透过重重的迷雾,她看见每一个人的缺点下面,都有着自己的闪光点。它们偷偷藏着,似一颗不轻易被人发现的宝珠,在心灵的角落煜煜生辉。
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可以活出自己的美丽的。她突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她想对云嫂说,从今以后,我要学着——坚强如你、优雅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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