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啊。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时间,我都在原地踏步。深圳是吸血鬼群聚之地。它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来填充它那肿胀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行细胞分裂。它会在十分短的时间之内像龙吸水一样吸干你的激情、斗志和精力,只留给你一具瘦弱的遍体鳞伤的躯壳,整日睁着一双疲惫不堪的迷茫的眼睛。
当初来深圳是因为好奇,现在却有种误入牢笼之感。我当初决定来深圳,是受了一种幻想的蛊惑。我看到有关深圳的一些数据报道,从报纸上、电视上,官方的和个人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很久以前——我成长的过程中断断续续接触的一些道听途说,我是八零后的,很容易接受改革开放带来的兴奋成果,所有这些东西使我产生了一股冲动和憧憬。人人都说深圳是个好地方啊,到处都是机会,车多,楼多,暴富的人也多。我其实不太相信一夜暴富的事情,但我喜欢那种说法。我喜欢人们用来形容、标识深圳的那个名词——深圳速度。我想看看“深圳速度”怎样在我面前创造奇迹,所以我来了。
我第一脚踏在深圳土地上的那个地方叫深圳火车站。两个大大的字“深圳”高高的贴在墙上,十分醒目,似乎带有柑橘的味道。这就是深圳了?我漫不经心地走在异邦异族中间。原本以为自己了解深圳,可是当我真正入局了的时候,我却迷失了自己。火车站向我展示了深圳的一个细部,拥挤而繁乱,叫我不知道如何应对。阿尔贝·加缪在小说《鼠疫》里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比较方便的途径不外乎打听那里的人们怎么干活,怎么相爱,又怎么死去。”这个聪明人找到了一条道路,一条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捷径,采取了“打听”的方式,心里头想的是“比较方便”。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论。我是不是也要偷懒一下,借鉴一下他的做法,做一次他的门下走狗?我想还是不要了,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体去撞,不能光听人家怎么说,我得自己去感受。这才是我自己。
塘朗村像是塘朗山北部枝蔓末端结出的一枚小果,没有对深圳地图做过专门研究的人,可能不会发现这一点。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仍然辨不清哪个方向是北。塘朗村是一个偏僻而吵杂的村落,由一个老村和一个新村以及两个工业区组成,是一个灰头灰脸又拥挤不堪的所在。两个工业区分别叫做塘朗工业园和同富裕工业城。从名称上看塘朗工业园更像是本土的,名气小,发育也不成熟,同富裕工业城是外地的,带点风风火火的味道,而且同富裕这个名称在关外也有一个规模更大的工业区,不了解的人坐车可能搞错方向跑到宝安去。我有一次就做过这样的傻事。那是因为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后来我终于区分了两者:宝安那个叫同富裕工业区,我住的那里叫同富裕工业城。从地理位置上看,塘朗工业园离本村更近些,是膝下的闺女,而同富裕工业城则是外地的媳妇。在这两个工业区劳作的人想必多半住在村子里,这样做是节约生活成本的首选,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住得近,做什么都便利些。
如果有条件,吊在直升机上,或者绑在滑翔机上,从远处眺望,或飞临上空俯视这一片地区,你就会发现,构成它的坚硬外壳的是一目了然的格子楼。如果你观察得够仔细,你会进一步发现,在那些外形各异、颜色不一、高低不同、错综复杂的居民楼之间居然能省出一小片空地,建成了一个篮球场,供村民们发泄多余的精力。令人惊喜的是篮球场旁边的那个池塘,终年肮脏乌黑,水面不时漂浮着各种垃圾,空气中却闻不到一丝臭味。这是我在深圳见到的最伟大而神奇的怪现象之一。
在这里居住的是一群难以确定身份的人,不是深圳市令人引以为傲的城市居民,也不是精耕细作、终日劳苦的乡下农民。一群非驴非马却又像牛马一样干活的人。因为村子背靠青山,我私底下把他们称为山民。我承认我也是这群村莽野夫中的一个,但这并不妨碍我这样看待他们。也许有人会反驳,说,既是深圳地界里的人,就当是城里人。来了就是深圳人嘛。我不想跟人拌嘴,只会暗自怀疑:当今之世,住在高楼大厦里就都是文明世界的绅士淑女了吗?
村子北边或者西边,我搞不太清楚,有一条河,叫大沙河,跟一条道路平行,这条道路,在我的意识里是一条走向尽头的路,走向偏僻,就像走进山里的那种感觉。路的尽头是两个村庄,叫长源村和福光村。我是怎么知道这两个村庄的呢?从43路、6路、36路、74路、81路公交车和一张破烂的深圳地图上。这两个村庄我不太了解,长源村我没去过,听说有个博伦职业技术学校的分校区在那里,福光村我很少去,因为没什么必要。只有两次,我坐车错过站到过那里,只瞄了一眼就回来了。那两次失误使我很恼火,虽然错在我,但我迁怒于那个村庄从此对它再没什么好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去长源村走走看看。我就是没有起过那样的念头,好像那是某种禁忌。我这人是从来都没有禁忌观念的,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去那儿?那里可是真正的城中村啊,在南山区,深圳市的腹部。一个正在生长的地方。那里有学校也有工厂,是深圳市制造业的缩影,去那里看看就明白了深圳的秘密。那是一把打开深圳速度奥秘的钥匙,我来深圳不就是为了这个嘛?是的,我心里明镜似的,可却是个行动的侏儒。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太早揭开深圳的神秘面纱,也可能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照样可以找到同样的钥匙。
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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