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每个人都要拥有比别人厉害的本领，才能在生活中混得下去。有的人可能靠名声响亮混得好，有的人因为能吹而获得尊敬，但对于一名杀手来说，知名度永远是应该尽力避免的东西。他不能公开做广告招揽生意，那样做不可能招来主顾，只会招来警察。他必须活得像一个影子，既存在，又虚幻。

        杀手的生活始终处于一种矛盾之中。这也是杀人这种职业最恼人的地方，可以说是痛苦的根源所在。杀人这种活不好干，干好了又不能向别人炫耀，你的成就无人知晓，可是每个人天生都渴望获得别人的肯定与赞许。杀手职业的性质与人的内在需求是相违背的。你要知道，当一个人费尽心力完成了一项极度紧张刺激的任务之后，却没有人欣赏，那感觉已经不是“痛苦”这么个简单的词儿所能描述的了，那是一种漠视和否定，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侮辱。

        杀人是一种见不得光的职业，杀手是一种见不得光的身份。见光会引来麻烦。见光死。一个杀手暴露自身就是在自寻死路。一个见了光的杀手无异于一个死人。他会变成别人猎杀的对象，最终变成一堆死肉。死并不可怕，每个人最终都会投入死神的怀抱，但是杀手要尽量躲避死亡，躲避那些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终结的种种可能。杀手追求死亡，同时也躲避死亡。他与死神共舞，给死神进贡，然后全身而退。这种人在古代有一种令人敬仰的称号，叫做祭师。

        杀人如果披上神秘的外衣，再加上一套宗教理论，就会变成某种仪式，变成一个精神事件，一种与上帝有关的信仰。但是在现代，宗教理论不流行了，上帝可有可无，所以杀人被明令禁止。有人说这是人类的进步，毕竟文明战胜了野蛮嘛。虽然明目张胆的杀人行为被法律禁止，但是人们心中的杀戮欲却没有随之消除。杀人以及被充当某种牺牲的意识在人们灵魂深处潜伏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成为杀手的潜能。

        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欲望。

        每一个成功的杀手都有一套独特有效的训练方法，当然，不可避免的，他们也都拥有非同一般的人生故事。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哈，先请我喝一杯。故事可不是白听的。什么？我是不是一名杀手？如果你怀疑我，干嘛往后靠呢？我可以嗅出你心里的恐惧。幸亏我今晚心情好，你如此冒犯我，有没有想过后果？就在你看着我的时候，你早已死去10次了。

        你知道杀手是怎么工作的吗？你不想听？不，不，不，你别走，时间还早着呢。明天你还要送女儿去托儿所？你有一个女儿，这很好。我知道你住哪儿。

        好，我答应你不伤害你的女儿。你坐下，再呆一会儿。喝杯酒，看你都紧张成什么样了。我还没给你讲我杀人的故事呢。我的故事不少，但是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你都不知道杀人是一种多么寂寞的工作。你不想听了？不想在这儿听？那好，我们另外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去公园怎么样？去一个人少一点的公园。那里安静。我喜欢野外。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树木吐出氧气，供你呼吸，星星在头顶闪烁，露水滋润着大地，多好啊！野外是最怡人的地方。你不想去？你想回家。一个恋家的人。等等，你不会去找警察告发我吧？你知道那会带来什么后果，那很好。你走吧。真的，你可以走了。

        唉……每次都这样，想找个人好好聊聊都不行。头有点晕。可能是酒喝多了。啊，以后要少喝点。不能喝多。不能失控，失控就完蛋了。

        音乐很吵，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灯光闪烁。

        哎，老兄，咱们喝一杯，聊聊？

        你走错地方了吧，伙计？这里可不是男同志酒吧。嘿嘿，旁边有人在笑。

        什么？同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操！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物啊？说来听听。

        把我惹毛了，我他妈要了你的小命。

        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吊。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一下抽出了刀。我看到旁边几个人站了起来。

        嘿，兄弟，你干什么？这里可不能随便玩刀。把刀放下。有话好说嘛。把刀放下。

        我握着刀，挨个看着围住我的人。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的手。一阵刺痛，刀子握不住，“哐啷”一声掉地上了。几只手立刻伸了过来。

        我想挥拳揍某张脸，但是我的双臂被人紧紧抓住了，我动弹不得。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个杀手！妈的！敢惹我！

        不知道。如果是，你也只是个喝醉酒的杀手。

        我记住你们了，你们等着，我会回来把你们都干掉！今晚我喝多了，妈的！

        嘿，兄弟，别这样。这是个误会。别那么激动。你喝醉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嗯？

        我被推到了门口。出门后，他们把我放开了。有人在后背轻轻推了我一把。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走吧，回家去吧。有人挥了挥手。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双方对峙着，像在演默剧。今天我状态不佳。我知道状态不佳的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因为那样很容易出错。干我这行的，绝对不允许出错。出错就意味着死。

        我慢慢地抬腿，顺着路面走去。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方。

        今晚可有点不妙啊，伙计。

        是啊，今晚是有点过了。可是这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也蛮不错的。哈。

        我是个杀手，对吗？是杀手就不该喝醉。杀手应该时刻保持清醒，保持警惕。这么说我不是一名合格的杀手。今晚不是。但是今晚我没有任务，没有目标。今晚我有点感性。嘿，真的是，今晚我有点感性。

        杀手不能感性。杀手应该是冷酷的，冷静，理性，精确。就像科学家。不，像外科医生。而我有浪漫气息，犹如今晚的雾气。

        杀人是一种艺术。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个环节，每一点细微之处，都要考虑到，还要算准时间，安排好退路。整个过程就是一种艺术的展现。每一刀下去，都饱含着强烈的感情，每一次挥手，都是一种宣泄。如同雕刻家，如同舞蹈家。一举一动都充满理想与激情。画家也是这么干的，预先在头脑中想好整个画面，然后一笔一笔地把颜色涂抹到画布上。

        我能体会这种感觉。我知道，艺术是相通的。

        今晚我没有计划。

        一个女孩在马路对面行走。一个即兴的目标。哈。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干嘛？她不知道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吗？夜晚是属于杀手的。夜晚是杀手的工作时间。如果我是那种为自己工作的杀手，也就是说我想杀死谁就杀死谁，只为杀人而杀人，那女孩会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怜的女孩！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的猎物，对不对？

        我在等她拐过街角。

        这时，一辆警车在我身旁停了下来。警车？一个穿警服的家伙朝我走了过来。

        一个警察。这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刀呢？我扶住了电线杆。

        你没事吧，先生？

        先生？他叫我先生！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仿佛刚下班。

        呃，没事，多喝了几杯，呵。

        要我帮你叫辆车吗？

        不了，谢谢，我自己能行。

        我真有修养。我对警察客气得要命。

        你不是王猛吗？

        王猛？

        快回家吧，王先生，已经很晚了。

        王先生？说的是我吗？我姓王？哦。这么说他认识我。一个警察认识我！嘻，真稀奇！这么说我不是杀手？

        那么我是谁？

        我到底是一名杀手，还是一个普通的宿醉的男人？

        我有点搞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