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唐玉愁容满面的坐在窗前发呆,汪敏秀从外面转脚到唐玉所在的屋子里,伸手拿给唐玉一身看起来像是在箱底压了好久的红布衣裳说:“阿玉,赶紧把这衣裳换上,你爸要带你去见见那个易平,日子眼看就快到了,你俩也确实该见见面了。”
唐玉极不情愿的接过母亲手里的衣裳,两条好看的柳叶眉紧紧的皱着,黑洞洞的眸子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一闪而过。
换好衣服出去,便看见父亲已经等在门口了,那辆老式的28大杠被擦得锃亮,大梁上灰黑交替着碎花,走近看才能发现是黑漆斑斑驳驳的脱掉,露出来的铁杠子本身的铁的颜色。
唐玉像以前父亲骑车带自己一样,走过去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没说一句话,也没看父亲一眼,满脸写着不情愿。
唐兆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就这么一个贴心小棉袄,从小没怎么疼不说,才让阿玉上了个二年级,到头来嫁人也没让阿玉自己做主,唐兆山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感觉亏欠女儿太多太多东西,但又形势所迫无可奈何。
见面的地方不在易平家,而是在过了镇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里。
唐兆山他们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易平跟他父亲易胜贤已经等在门口了,唐兆山将自行车停在店门口便笑呵呵的快步迎了上去,唐玉则怯怯地随在父亲身后。
还未到跟前唐兆山便伸出双手喊着:“啊呀易亲家久等了久等了。”
唐兆山易胜贤说来还是老熟人了。早在五十年代末闹饥荒的时候,为了逃过劫难,人们纷纷前往河套一带求生。
唐兆山和易胜贤就是共同前往河套的途中认识的。那个时候车马匮乏,路途遥远,只能靠两条腿走,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好多人走到体力透支,一家子大大小小好几口子盖着被子睡在马路边上,奄奄一息,爬不起来走不动,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有人被饿的难以忍耐,抱着树皮啃食;更有甚者干脆直接把难民的尸体分解割食,以此保命。
哀鸿遍野,饿殍遍地,呜呼哀哉!
5
唐兆山和易胜贤就是那批难民中间靠啃食树皮幸存下来极少数人中的两个。现在又马上就成要变成亲家了,真是造化弄人,无巧不成书。多年未见,看着有些苍老的彼此,两个人激动之余又倍显亲密。
“唐亲家客气了,我们也刚来,”只见易胜贤也爽快的笑着伸出双手来抓着唐兆山的手示好。但是易胜贤的眼神好像并没有聚焦在对面人的脸上,细看易胜贤的右眼,发现瞳孔空洞洞的涣散着,只有左眼看起来炯炯有神。 亲爱的读者,话到此处,我忍不住还要继续往下讲,你们也一定会很好奇事情的原委,那就让我抽出一点点时间来为你们稍加叙述。
那是五六十年代兴修红崖山水库的时候,每户都要出一个劳力,易胜贤在一次清山炸石的过程中,不幸被炸伤了右眼,眼球晶体当场破裂,血流如注。从此右眼便成了瞎眼。后来在政府残疾人协会的帮 助下,安了一只塑料假眼,乍一看并无异样,足以乱真,但是对于易胜贤来说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减少别人对他的恐惧感。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易胜贤都要把那只假眼珠子抠下来清洗一番,第二天再装进去。自从受伤以后,睡着的时候那只眼睛就一直闭不上,空洞洞的张着,盯着看会感觉寒光习习射出。匹配着易胜贤白苍苍消瘦的脸,像极了深更半夜月落星沉时从阎罗殿逃跑出来人间作祟的鬼怪(当然我并没有见到过),细思恐极。医生说是受伤引起的什么眼睑闭合不全,损伤到面神经了。时隔多年,那只受伤的右眼虽然偶有炎症导致眼屎不断,还是每天一丝不苟地承担着让并非本体的假眼珠子栖身的职责。
言归正题。
话说易胜贤唐兆山两人手握着手打完招呼。
站在一旁的易平也没闲着,嘿嘿地笑着说:“唐叔好!”
唐兆山哈哈地笑着摸了摸易平的头说:“好好好,”又转身对阿玉说,“这是你易叔,快问叔叔好。”
“易叔好!”唐玉微微笑道。
“都好都好,走走走,快进去吧,已经点好饭了。”说着便客气的招呼唐兆山父女往小饭馆走。
易平边走边色眯眯的盯着唐玉满脸堆笑的不停看。唐玉则看起来一脸幽怨的耷拉着脑袋慢步往前挪着。
进门走到桌子前,店家已经端着一钵子热气腾腾的黄焖羊肉往这边走了:“你们的黄焖羊肉好了,请慢用。”说着退去了。
一满总共上了四菜一汤,九十年代的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早已步步高升,吃糠咽菜已经被历史的洪流卷着缥缈而去。但是尽管如此,个别村子的个别农户家里,光景还是捉襟见肘。比如制产村易胜贤家,唐兆山家相比独门独户的老易家,算是好些,但在现在这个时代来说,也就是凑凑合合,算不上好。所以这顿饭对于他们来说都堪比山珍海味。
易胜贤的祖父是个老地主,文革时期易家地主成分被挖出来抓了典型,尤其在村里还是独门独户,地主的帽子活生生戴了好几代人。唐兆山是个毡匠,家里也喂养着好几只肥圆的羊,每逢收完麦,唐兆山便使唤几个孩子们帮他抓住羊给羊剪毛。剪完就擀成毡,赶集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卖钱。擀毡挣的钱唐兆山夫妇从来不舍得多花一分,都用一只皱皱巴巴的手帕包起来存着,留给儿子们上学用。老唐的手艺是极好的,早年间跟着十里八村有名的黄毡头师傅拜师学艺。那时候的老唐还是小唐,心极灵,嘴极巧,一天到晚的围着黄毡头“师傅师傅”地叫着、哄着,黄毡头被他叫的心里甜滋滋,自然肯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6
唐兆山擀得一手好毡的名气渐渐传开,有好多人慕名拿着自己家的羊毛,专程跑到家里找他给擀。一来二去,生意多了,对于一个供着四个孩子上学的家庭,家境也就马马虎虎,吃不饱来饿不死。要知道,再往后退个二三十年,唐兆山家住的还是破茅草屋子,相比之下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经济的不断提高,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市,嫁女儿娶媳妇也都越发的上纲上线。不再像以前那些年代一样,一双袜子一个脸盆就把事情过了。人们吃得好了穿得好了住得也好了,自然就把精力都放在儿女婚姻大事上来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也从张家的 猪娃昨天下了几个崽、李家的黑牛今天耕了几亩田转变为谁谁谁家娶媳妇陪嫁过来了些什么时新家具,谁谁谁家嫁女儿要了多少聘礼。聊到得意之处,王大婶添油加醋口沫横飞,陆大妈手舞足蹈神似亲历,围观的众人两眼放光唏嘘不已,各自憧憬。幻想着自己家的娃们过事情的时候也能够像他们描述的那样幸运,改变家境,肉肥了汤也跟着肥几天。
唐兆山易胜贤一行四人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半时辰,两个各怀心事年轻人的婚事具体也都谈的差不多了,日子望眼将至,于是唐兆山易胜贤便各自领着孩子们回家准备去了。
易家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忙里忙外。易平则欢天喜地,整天打着口哨进进出出,和同村的小子们嬉笑打闹,除了“要娶媳妇了”的兴奋激动,易平基本上一如常态,婚事的准备他一点不操心。从小就是,任何事都由母亲侍月秀和姐姐妹子们帮他打理好,他只负责吃喝玩乐和念书,人们骨子里重男轻女的腐朽,让易平从小尝尽了甜头。易平虽然是易家的独子,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易家的家境实在不敢恭维。已经出嫁的三个姐姐连同姐夫们,也都回来帮父亲操持易平和小四易淑淑的婚事。
唐兆山家里上上下下不到十口人,忙里忙外。蒸馍的蒸馍,刷墙的刷墙,扫院子的扫院子。没人有空理会唐玉的不满情绪。在同一天易淑淑也会嫁过来给唐振军,老唐也提前把院子里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唐振军留作婚房。
婚事当天。易家唐家两户人家的屋子里,都收拾的亮亮堂堂。各间屋子和大门都贴上了红喜字。易家院子里的陈年浮土,本积着厚厚一层,人来人往攘来踏去,也还是没有像易胜贤料想的那样和地上的土踩为一体。于是因着儿子结婚,易胜贤索性叫媳妇侍月秀带着女儿们把塘土都扫扫铲铲的清出了院门。从大门进了院子,正对着是一间大上房,易胜贤和侍月秀自结了婚就一直住在这间大上房。上房西边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也是易家四姐妹的闺房。卧房的隔壁是一间更大的库房,零七八碎的摆放着铁锹、木锨、大扫把、筛子簸箕等物品。上房的东边是一间小屋,易平从小就住这,必然也就将这间小屋布置成了婚房。同村平日里与易平交好的田润本和陆小四带领着一众毛头小子们嚷嚷着要过来顶易平婚房的门。腿还未迈进大门远远地就听见润本的大嗓门吼着要见平哥的新嫂子。这小子,平日里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尤其见了美女,腿软的走不动路不说,哈喇子都能淌到下巴颏上了。
易平此时正在娶亲回来的路上。婚车是一辆东风日产的蓝色货车,引擎盖上一朵用红绸子扎成的大花随着车走动时的颠簸起伏懒散的晃悠着。车内副驾上坐着新娘子唐玉,唐玉上身穿着一件崭新的金丝绒褂子,腿上穿着一条极富弹性的黑条绒裤子,一双及踝的棕色皮鞋。由于裤子做的短了尺寸,脚腕处露出来一大截白白的皮肤和红色棉裤,略显滑稽。唐玉稍加修饰过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精致,肤若凝脂,眉似远黛,眸若点漆,黑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带着点忧伤的神情,无比醉人,樱桃小嘴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好看极了。后座坐着易平跟易家大姐易新华,还有唐玉的大嫂子马建红。
易平一身绿色毛料西装上身,焦黄色的衬衣,总算是有点正派的味道了,梳着光亮的大背头,也是英姿飒爽了些许呢。西装裤子下边穿着的棉线裤是父亲的,听说后来结完婚就被易胜贤要走了。这老头,跟自己儿子还算的这么清。敞篷车厢里放着唐玉的陪嫁物,一台洗衣机,一台锁边机,一辆飞鸽自行车,还有一张唐兆山用上等驼毛亲手擀的毡。
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两辆东风日产的婚车缓缓相对而来,按照当地婚嫁的习俗,嫁娶途中遇另外的新人要交换喜物,很快完成交换环节。一辆载着易平和唐玉,另一辆载着唐振军跟易淑淑,两车都向着各自的目的地悠悠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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