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银行的所在是一幢小楼,小楼颇有些年岁,然而位置极好,位于商业中心,业务兴隆,尤其是营业大厅大气堂皇。我的工位位于这个堂皇大厅的后方,一个独立的小厅里,负责的是对公信贷的业务。我的位置正对着小厅的大门,而在大门的旁边,是三张桌子构成的开放式柜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开放式柜台就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喧闹的中心,就是M姐。
一般情况下,M姐就站在柜台后面。是的,你没看错,她不是坐在柜台后面,而是站在柜台后面,被几个焦急的面孔围着。M姐潇洒地甩一甩头发,目光顺势从左到右扫过每一张焦急的脸,动作还没完全结束,嘴巴自然接上了动作,然后就听到一句句话打机关枪似从那张薄薄的嘴皮下冒出来:“昂凯的今天没有......蓝贝的有两张等我拿给你.....君悦的上午不是拿走了吗?......哎那个谁,别乱翻,我这都是有数的......”。隔着玻璃隔板,从我工位正好可以以一种特殊角度穿过那些围绕着M姐的人头,看到两片嘴唇快速上下翻动,着常常让我想起高速运转的缝纫机,正在织出一块华丽的锦缎。
M姐是我进入这家银行第一个留下深刻印象的同事。报道的第三天,懵懵懂懂的我看着满屋纷忙的人群,无所适从。银行一线快节奏的生活就在身边发生,电话一直在响,人员来去匆匆,没有人有空留意到我这样一个新瓜蛋子。我的电脑尚未到位,工位尚未确定,无所事事便在支行上下闲逛,熟悉环境。走到三四楼之间的区域(国库办公区域,一般客户来得很少),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响:“小崽儿你在找啥子?这里不办个人业务的!”这个声音音量极大,有带着一丝沙哑,炸得安静的楼道一片轰鸣。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短发下一张瘦削的脸自带了三分严肃,薄嘴皮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如临大敌的感觉。我立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话也不敢回答,便仓皇逃跑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眼里,这位中年女同志都是一位严肃且不可亲近的人,有意地躲着她。后来我才知道,M姐的招牌,就是她的大嗓门和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人印象深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办公室调整。调整之后,我到了现在的工位,而M姐出现在我斜对过的柜台后面。由于我们办公室的布局,客户往往是直对着我的位置就过来了:“你好,请问回单在哪里拿?”“那边!”我手一抬,指头一指,“找M老师”。客户在M姐那边拿完回单,有时顺便打听一下对公业务,M姐就手一抬,指头一指,“那边找小呱”。时间一长,居然形成了我与M姐之间良好的合作关系,还营销成功了不少业务,一来二去,两人的交流就多了起来。
M姐其实已经年过五十,由于不适应新上线的业务系统,进行了工作调整,负责的理回单。所谓“理回单”,是对公客户不能即时打印出的回单汇集起来,再通过人工分理成一户一户,归置于对应的回单箱理,便于客户取用。在回单机尚未普及的时期,这是一项必要且重要的工作,同时也是一项繁重的任务——上百户的回单清理,主要都是M姐在完成。每天早上上班,就有几大篮子的回单放在面前,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坐着的M姐,埋着头清理这些回单。M姐形成了一套自己清理的方法,会以一种特殊的折叠方式将回单折叠,最后刚好露出企业的名字,叠好的回单可以非常方便的捆成几摞,然后再按照自己确定的一个顺序排列好。对,是按照自己确定的一个顺序。用M姐的话说:根据客户的回单量和来银行的频次。这个顺序就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了。但这种体力活儿,在我看来,是一项十分无聊乃至于枯燥的工作,然而M姐干得倒是挺惬意的,而且颇有一番自豪感:“这些客户,都有些什么业务、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门儿清!”
M姐可不是胡吹。客户来取回单,免不得要交流几句。出纳一周来几次,M姐就跟他们聊几次,时间一长,迎来送往,对客户了解到了家长里短的程度——哪个部长又去纹了眉,哪个老总家小儿子在学校又打了架之类。更不消说哪个单位有什么人事变动等等的关键信息了。有M姐在的一天,办公室里随时会响着她的声音,嬉笑着,招呼着,偶尔,甚至于争吵着。
是的,和客户争吵是M姐一项日常的工作内容。“对客户有时候不能太客气”,M姐不止一次给我认真的说。“客户是上帝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她顿一顿,“我见得太多了,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要敢于指出来,这其实是帮了他。”我一脸懵相,心中暗暗想你是老员工,我可不敢跟客户起矛盾。“他会感激你的!人和人,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没必要搞那些复杂的”,看我不信,她补充到。但是很多次,看到那些昨天才跟M姐吵到不可开交的客户,第二天又跟她家长里短起来之后,我渐渐接受了这样一种神奇的事实。
对支行的事,M姐也是门儿清的,婚丧嫁娶,没有一件事情逃得过她的“法眼”。很多时候,她就成了相关活动的组织者。一度时间里,我觉得M姐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开外的阿姨,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尽的活力,每天有无穷的精力,当她嘹亮的声音响起,就像吹响了一只冲锋号,让我感到一种上战场的急迫,便是繁忙一天的开始。
这一天特别忙,一到办公室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一直忙到下午。
“请问,回单在哪里拿?”。
我头也不抬,顺手一指:“那边,找M老师。”
“哪边?没人啊!”
“就那边.....”我的声音嘎然停住,我指向的地方,空空荡荡,不但人看不到,桌上的文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M姐呢?”我问身边的同事。
“不知道,今天都没看到呢!”同事回答。
那办公桌后面再也没有出现M姐的身影,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她退休了。柜台的一旁很快安置了几台机器,这是最新型的回单打印机,客户只需要将账户卡插进去,就可以自动打印出所有的回单。再也没有“理回单”这个岗位了,客户依旧络绎不断的来,插入一张卡,机器哗啦啦甩出一堆刚打印的回单,几分钟就可以离开。再也没有围着的人头,再也没有沙哑的声音。办公室依旧繁忙,打印机、电话铃声和来来往往的脚步重新构建起业务的喧嚣,一切有条不紊,且高效。我们很快适应了新的业务办理模式,只是在我工位的斜对过,那几张桌子孤零零的摆放着,偶尔会提醒我那里曾经是一个柜台,以及柜台后面曾经有那么一个身影。
日来夜去,春至冬离,一晃,离M姐的离开已经有很多年。我越来越深入地融入这个单位,一次又一次的系统升级和业务模式改变,我见惯了各种变化,那些我曾经觉得很神奇的事情,现在变得不值一提。我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客户接触方式,自己的工作理念——我学会了放低自己的声音,谦和自己的语气,去圆润地应对人和事。我偶尔会想起M姐,想起她说过的那些道理,并不置可否的笑。直到有一天,我跟年轻的新人聊天,“人与人,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我轻描淡写地总结到,小年轻没有回答,回报了我一个不置可否的笑。电光火石般,我想起了M姐。然后我发觉我和她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无论具体那种方式,那种态度,我将继续以这样的形式生活下去,一年一年,看到一张又一张年轻的脸庞,我会跟他们说“人和人,其实就这么简单”,而他们会回敬我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我会从小呱,变成呱哥,变成呱叔,最后变成工位后一个消失的影像。在这个巨无霸的企业里,在这个宏伟的时代中,我们就像是构成璀璨星河中的一个光点,燃烧,或者熄灭,留不下一丝痕迹。
我突然有些想念M姐,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并有些惭愧,这种情绪在心里慢慢滋长,挥之不去。
“你记得M姐吗?”一次酒后,我突然就问了一句。
同事认真地想了想,“.......哦!那个大嗓门啊.....哎,她的声音真的是很大。”
说完狠狠吸了一口烟,殷红的烟丝骤然闪亮了一下,然后快速地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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