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进墨脱,我想写封遗书,再写封情书。
——摘自“兄弟客栈”驴友留言簿
一
派镇兄弟客栈 5月末的派镇,桃花早已谢去,油菜花开得正浓。清晨,微凉。朦胧中被阁楼下的一阵喧嚣惊醒。6点半,前一晚在客栈落脚、准备徒步墨脱的又一拨驴友们,要上路了。
一辆卡车停在客栈的门前,已经发动。前呼后拥,检查装备,在些许的忧虑和紧张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这段未知行程的兴奋和期待。客栈老板“何姐”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合影留念,一拍得的相片即刻就会出现在客栈餐厅四壁的墙面上。
挥手再见,祝福平安。
这样的场景历历在目,而今年却大有不同。本是徒步墨脱的黄金季节,今天从派镇出发的,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之前他们互不认识,来到兄弟客栈后,通过沟通交流,愉快地决定结伴出行。由于对路途的担忧,他们本希望会有更多志趣相投的人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如今在客栈已经待了两天,苦等无果。
不只是徒步者,今年来雅鲁藏布大峡谷观光的游客也是寥寥无几。整个派镇显得异常冷清,这和它往昔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
从兄弟客栈观南迦巴瓦偏居一隅的兄弟客栈所处的派镇,属西藏林芝地区米林县,离县城有80多公里路程,山高水远,路途艰难。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风貌,曾几何时,到派镇观南迦巴瓦雪峰、徒步墨脱、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成为了户外和极限运动爱好者趋之若鹜的终极目标。
一路走来,兄弟客栈正是他们理想的出发点和栖息地。客栈老板何亚琴,也曾是一位资深驴友,7年前辞去公职不远千里来到派镇,开起了这家主题客栈。“何姐”是大家对她的尊称,不管她的年龄是否真的比你大。
对驴族们来说,兄弟客栈就是他们在派镇的另一个家。
如果你够幸运,站在兄弟客栈二楼的观光平台上,一抬头,就会看见那座号称有“中国最美山峰”的雪山——南迦巴瓦的主峰,裙裾飘飘、如梦似幻地展现在眼前。
当然,这样美好的时刻是不多见的,许多人慕名而来,多半会抱憾而归。
雪山带给你的震撼,绝不单单是视觉上的,只有身临其境,你才能感受到她对你身心的冲击。南迦巴瓦排名世界最高峰第15位,曾有一名外国摄影师为拍一张她的照片,在派镇待了一个月,最终也未能如愿。正因其神秘莫测和高冷的容颜,她才会一直被人在内心苦苦地惦记着。
墨脱也一样。没有走过的人,对这条号称中国第一徒步路线的穿越充满敬畏和挑战的激情,而走过的人则会对它魂不守舍、牵肠挂肚。曾有一名强驴在15天内两次反穿、一次正穿墨脱,这是何等的热爱啊。
我来过,此生就不再有遗憾。
来派镇,住兄弟客栈,看雪山,只是这场远足盛宴的序幕,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三
兄弟客栈户外旗帜兄弟客栈照片墙
上个世纪90年代末,偶然看到了作家肖长春写的一本很有趣的书——《颤抖和喘》,对墨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书中行文如流水账,但充满原生态的实用主义和自娱自乐精神,读起来倒也有滋有味。后来安妮宝贝写了《莲花》,虽然特意找来看过几眼,但最终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曾经热爱的文艺创作梦想正在渐渐离我远去,直到10几年后偶然混进现在的这个圈子。
与兄弟客栈的结缘,是2014年我们在这里拍摄的一部以雅鲁藏布大峡谷探险营救为题材的纪实电影故事片《横切西兴拉》。也是5月的中旬,剧组在兄弟客栈驻扎20多天,每天冒着严寒在多雄拉雪山下的松林口奋战。客栈老板何姐大方相迎,热情地为剧组提供各种方便,联系当地群众演员,每天中午还亲自开车给剧组送饭,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实际上,从这部片子的选题、策划、筹备到开拍,几年的时间里,深埋在我内心深处的“墨脱”情结就一直在蠢蠢欲动。我承认,这绝对是一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
在剧组拍摄的日子里,每天都要接触到兄弟客栈一拨又一拨准备徒步墨脱的驴友。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野心”蓄谋已久,蓄势待发。他们冲着墨脱来到派镇,冲着何姐来到兄弟客栈,并在兄弟客栈这个平台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在兄弟客栈,一面面户外联盟的旗子、一张张徒步者启程合影的相片,挂满、贴满了茶室、餐厅所有的空间。在客栈的每一个房间的墙面上,也写满了驴友们各式各色的留言和涂鸦。这是兄弟客栈特有的文化和氛围。
在资深老驴们的心目中,“兄弟客栈”不只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它更像是一所禅院、一座佛坛,超然世外,孑然而生。这里,是他们砥砺心性、放下执念、禅定成佛的地方,一个逼格很高的地方。
四
翻越多雄拉雪山自己出发的时刻,也到了。
临近关机,徒步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在思想上、行动上。好像它也是拍摄通告的一部分:该你上场了。
早晨,和我一起走的兄弟,把我从宿醉中叫醒,问:还走吗?
还走吗……
他听出了我的迟疑,然后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不?!
演职人员转场了,制片主任开车把我们送到松林口,看着我们转身上路,一言不发。
碎石路,塌方路,雪线。海拔被甩在身后,我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上升,横切。冰面闪着蓝光,那是天空的颜色。
站不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登山杖固定、支撑,寻找下一个着力点。
继续上升,反方向横切。在未知的领域里,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我知道,我在路上了。
翻过垭口的时候,大雾逐渐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站在一座雪山的山顶上,而出发的地方仿佛近在咫尺。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
下山的过程,是最困难也最危险的。因为积雪很厚,你看不出雪下面的状况。横切的路段更多,也更长,坡度更大,必须防止滑坠,否则将万劫不复。
有一刻我感到了绝望,那是我仰望雪山时内心曾有过的慌乱。这时候,除了把命运交给上帝,继续你的脚步,别无选择。
徒步墨脱,真的需要运气。
下得山来,世界忽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那是另一个星球的气息。雪山,灌木,丛林;小溪,河流,瀑布;盛开的杜鹃和不知名的小花,鸟叫的声音。
凡俗的生活被隔绝了,万物重新回到自己本来的轨道。
这是一个全新的体验。
在以后3天的徒步路途中,我们经历了更多的磨难和困境。在泥石流路段迷路,走到了冰裂缝的跟前,脚下暗河汹涌;飞石不断,处处惊心;在湿滑的石头路上跳着走,在雪崩体上艰难迂回,在积水路段涉险通过;密集的飞虫袭扰;蚂蟥山,老虎嘴。
没有通讯信号,没有救援,没有退路。每天必须在天黑前走到下一个落脚点。
好在上天眷顾,有惊无险。我们快乐地走出来了。
当我们拭去汗水,在半路歇脚,点上一支烟;
当我们在遇见一头驴子、看见一匹马,在林中偶然发现一个巨大的灵芝;
当我们躺在拉格客栈的小床上听雨,在汉密曾眼镜家的阁楼上感受帕龙藏布的咆哮;
当我们看到了背崩的解放大桥和站岗的军人,看到了手机里亲人朋友密集传来的问候信息;
当我们在墨脱的宾馆里洗去尘埃,扔掉开裂的徒步靴,在老乡开的饺子馆喝酒庆祝。
这时候,我们是无比快乐的。
同时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在独自地行走,我们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和遗忘。
五
同事兄弟小方在2号桥上墨脱在藏族人们心中是宗教信徒朝圣的"莲花圣地",历史上这里曾为众多的佛教徒所向往,信徒们均把一生中能去一次墨脱视为最大幸事。
为什么登山?因为山在那里。
为什么走墨脱?因为墨脱在那里。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际遇、故事、心境和对这个世界不同的解读、看法、态度,人生就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干嘛非得要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呢?
一辈子太短,需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选择了一件事,就义无反顾地去把它干好,并享受这个过程。
为了某种改变,他们的行为难道不应该被我们尊重吗?
有一位父亲,为了让他患自闭症的儿子尽快地融入社会、融入大自然,带他来到了兄弟客栈,带他走完了墨脱。我为他感到骄傲。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为她含冤自杀的闺蜜,背负沉重的信义承诺来到兄弟客栈,走过了墨脱。那是一个她们多年前共同的约定。
“都说西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只想离你近一点。老公,你在天堂一切都好吧?”这是一位失爱的人在兄弟客栈留言簿上的留言。
“明天进墨脱,我想写封遗书,再写封情书。”
“我来到了这里,我已经放下了你。但是:我会记得我曾深爱过你,人渣。”
“探寻心中的莲花也许不是此行的目的,将自己心中的净土悄然安放才是归处。”
“想要一个解脱。你没来过的地方,我替你去。”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要走墨脱了,到了现在,终点是哪里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是迷恋在路上的感觉。”
“每个人都在寻找,走到路的尽头,发现答案竟然就在起点。可我们已经不能再回头。”
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出生地在墨脱的仓央嘉措也说:当把缘分当做信仰,你就是我此生最美丽的邂逅。转山转水转佛塔,不求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朝代变换着一个朝代,轮回套着另一个轮回。试问,谁能奢望自始至终都守得住一份不变的感情、一片长久的风景?
且行且珍惜。
六
电影《横切西兴拉》在派镇松林口实景拍摄这次刚来到兄弟客栈的时候,听何姐说,去年的徒步季依然又发生了令人扼腕的事故。一位30多岁的女性驴友,在通过老虎嘴时不慎滑坠,后续救援中只找到了一顶帽子。
徒步墨脱伤亡、失踪事件,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令人唏嘘不已。这也是当地政府最为头疼的事情。
记得前年在电影《横切西兴拉》剧组进驻派镇期间,客栈就贴有米林县公安局的寻人启事,寻找的是一位2013年8月在徒步墨脱过程中失踪的小姑娘。之后在拍摄期间,在松林口又遇到一个东北小伙子,一个人背负行囊从派镇徒步上来。已经是下午4、5点钟的样子,却依然要上山。我们告诉他过了中午12点,多雄拉垭口必然大雾,根本无路可走,建议他在剧组拍摄地的帐篷临时住一晚,第二天再出发。但劝说无果,他执意坚持。第三天,就听到了他在垭口下方往拉格方向的不远处遇难的消息。这是令我们无比心痛的事情。
滑坠、体力不支、失温和迷路,都是墨脱徒步路线上最大的杀手。
至今,在多雄拉雪山上,已经有多个徒步者长眠于此。每每有路过的驴友,都会在他们的墓碑前点上一支烟,放下几块干粮,寄托哀思。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七
日照金山人生也是一种修行的过程。
藏传佛教噶举派的第二代祖师米拉日巴大师小时候家境悲惨,饱尝人间苦难。长大后学习密法咒术,报了家仇。后来他又追悔自己的罪恶,立誓学习佛教正法,大半生隐居在深山僻壤之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并最终修成正果,成为藏传佛教著名的瑜伽师、密宗大师和道歌家。
他说: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死去,为了吃穿去化缘只有浪费时间。即使冻死、饿死,也是为了佛法,我毫无怨悔。放弃修行,聚集财富,吃好的、穿好的,并与亲朋好友一起吃喝玩乐,过这种生活才是虚度宝贵的人生。
徒步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随着318国道一条条隧道、一座座桥梁的建成通车,川藏线天险即将不复存在;派镇到墨脱山村公路、饮水隧道工程也正在建设施工,那朵隐秘的莲花还能盛开多久?
在认知和改造大自然的过程中,人类总是甘于为自己的冒险和不理智行为付出毁灭的代价。
在这之前,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今年,由李少红执导、根据安妮宝贝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莲花》已经在筹备。或许我们还可以做的更多。
“不要挡在我的面前,我迫不及待要看见蓝天……”
兄弟,我们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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