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自己走下去的楼梯

作者：黎荔

有的人生就像坐电梯，有的人生就像爬楼梯。

同样是爬楼梯的人生，有的人生拾级而上的，是光彩夺目的水晶楼梯，铺着华丽红毯的宫廷楼梯。而有的人生所攀爬的楼梯，只有隐藏的钉子，破碎的木片，还有裂开的木板，摇摇欲坠的吱嘎声，伴随着时而扬起的灰尘。漫长的楼梯之路，爬上一层又一层平台，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有时还要穿过黑暗，一点儿光都看不见。

有的楼梯四周光线不是很亮，但还有一盏坚守的灯，每一束光都有责任的所在。有的楼道有一扇挺身出头的窗，窗外的一面，天色分明，窗内的一面，明暗唐突。有的楼梯走的人太多了，以至于通往楼顶的石质台阶，已经被无数的人用双脚生生的磨出了深深的凹坑。有的楼梯窄而陡峭，只通往一个小小的阁楼，在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无人经过。这空楼梯静置太久，迷失在对自己的研究中，有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轻响，也许就是它在自我推敲。

楼梯，用钢筋混凝土的骨骼，坚守着一方阵地，叠成蜿蜒曲折，悬挂成看似绵延不断的风景。它们一块块，一级级，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搭到自己所能抵达的最高处。在人生大部分时候，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他们一直都在往上爬，他们不要回头，不要停下脚步，因为觉得太艰难了，他们提醒自己：可不要在这时候倒下啊！属于他们的楼梯，总是又陡又长，有灰尘，有广告单，有猝不及防的拐角，有时也有茫然中递来的扶手。一阶阶楼梯都是攀爬的梦，可是爬上楼顶的感觉就像登天。

楼梯，始终保持着缄默，任凭数不清的肥肥瘦瘦的脚，在自己的身躯上踩踏、交集。人们可以沿着楼梯上去，也可以沿着楼梯下去。楼梯向天际延伸，斜射的光线自行分布，在一级级阶梯上。楼梯默不作声，有人迎难而上，有人知难而退。此上彼下，芸芸众生。楼梯跟随着人们的意愿微微晃动。有人匆忙爬上去，终于抵达了一个空中的花园，看到流星划过，站在高处，看到早已消逝了的家乡。有人沿着一个楼梯向下走，楼梯拐角处有一面大镜子，越走越近，在镜中看到的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面目。

人生好像一直在一段楼梯中行进。有限的空间，有限的高度，紧密相连的台阶间距，楼梯托起一双双脚，举起一个个登高远望的欲望，一阶接着一阶，每向上一步，就是一次生命的飞跃。向上能看到辽阔的事物，向下回到路最开始的地方。这人间刻下的尺度，像每一条生命，叠加的年轮，走过的轨迹。在楼梯重叠连绵的阴影中，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它那么喜欢转折，使人无法完整看见楼梯全貌。从一开始的大步流星、健步如飞，上楼下楼一串欢快的哒哒声，到后来，从一个拐角过渡到另一个拐角，都要从身体里掏出三两声喘息，日渐苍老的身体慢了下来，腿脚已累得不听使唤。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哪一个方向中迷失，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哪一级阶梯上永远地停下来。

遥远的某一天，一个未来的人类，研究我们中间，穿越光阴、留存于世的某个生命标本。在他眼前呈现的景象，可能就像用牙签把餐盘中的田螺肉旋转出壳，那是一段用肉体垒出的螺旋楼梯啊！他一定好奇于曲折皱褶里，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潜伏的冲动，从底层发出的含混响声。这一段沿着自己走下去的楼梯，在隐蔽的空隙中产生语言，但无法解释什么，更无法穿过身体揭开生命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