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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说“赋比兴”

叶嘉莹说“赋比兴”

作者: 认真说话 | 来源:发表于2023-05-20 20:45 被阅读0次

    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新的生命,生命是不可以用一个模子来仿制的,就如同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一个人的五官面貌、脾气禀性各有不同。但是千千万万的人虽然面貌都不相同,但并不是不可以归纳出一些原则来。比如,正常的人都有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眉毛和眼睛长在鼻子的上边,嘴巴长在鼻子的下边。这就是人的五官面貌的基本原则。诗也是如此,虽然没有一个帮助写出诗来的捷径,但却有一些基本原则是学诗的时候所不可不知的。

    “赋、比、兴”,就是中国古人根据外物与内心相互感发的原理,总结归纳出来的一种写诗的基本原则。

    《毛诗·大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所谓“义”是指一些重要的道理。《诗经》里有这么六条重要的道理,在这六条里面,风、雅、颂是《诗经》中作品的分类,赋、比、兴则是写作的方法。

    所谓“赋”就是直言其事:要写哪件事,就直接叙述它好了。所谓“比”就是以此例彼:用一件事情来比喻另一件事情。所谓“兴”是见物起兴:先见到一个外物,然後引起内心的感发。古人所总结的这三种诗歌写作方法,其实是概括了诗歌写作中“心”与“物”——情意与形象——的三种关系。

    “兴”用作动词的时候,有“引发”、“兴起”的意思;用作名词的时候,有“兴致”、“兴趣”的意思。诗六义的“兴”所取的是“兴”字的“引发”、“兴起”的含义。其实如果仔细想来,所谓“兴趣”也是由某件事而引发起你内心的一种反应,所以“兴”字用作名词时,实在也具含有“引发”和“兴起”的含义,只不过词性不同而已。

    在讲“兴”之前,要说一说关於“象”的问题。“象”就是形象,习惯上总是认为只有“物”才有形象,其实不然。所谓“形象”,它不但包括自然界的“物象”,也包括人事界的“事象”,甚至还包括假想中的“喻象”。佛教所常说的“色相”,并不单指红黄蓝白黑的颜色,也不单指视觉所看到的形象,而是有更深的含义。佛经认为,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种感受器官叫做“六根”,由於有了“六根”,就产生了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而人的种种欲望也就因之而起。“六尘”都是色相,是感受器官所能接受到的东西,这就与中国广义范畴的“象”很接近了。

    以《诗经》《关雎》中“兴”的例子,看一看在“兴”这种写作方法中,形象与情意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雎鸠”是一种水鸟,一般总是成双成对的;“关关”,是雎鸠鸟的叫声。一对雎鸠鸟,在河水的沙洲上嬉戏,这个叫几声,那个也叫几声,好像在那里谈话一样。诗人听到它们的叫声,又看到它们那种亲密快乐的样子,就引起了内心的感发,联想到鸟都有如此美好的伴侣,人不是也应该有一个美好的伴侣吗? “窈窕”,有很多人以为是“苗条”的意思,其实不对。你看这“窈窕”两个字,都是“穴”字头,而“穴”字头的字,一般都带有一种幽深的意味。就是说,那女子不只是外表美丽,更重要的还在於内心藏有美好的品德修养。诗人认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是君子的好配偶。“荇莱”,是一种水中的植物。诗人说,你看水面上那些长短不齐的荇菜,随着水漂流不定。那种摇荡的样子,就很像我现在内心的感情。倘若真的有那样一个美好的淑女,那么我不管白天黑夜都要追寻她,每一时每一刻都要思念她。

    诗人必须用文字把自己内心的感发表达出来,那才是诗。不过,如果只是说:“我现在内心十二万分感动!”那也并不是诗,因为它不能使别人了解你的感动,更不能感动别人。那么怎样才能使别人了解,进而感动别人呢?现在这首诗的作者就采取了一种方法:把他内心活动的动态过程摆到读者面前。作者先是听到了鸟叫的声音,见到沙洲上鸟的形象,由此而产生了欲寻配偶的联想;接着又看到水里漂流的荇莱,从而产生了“寤寐思服”的那种心情。这就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动态过程。不妨注意一下:这首诗的叙写过程是先有了形象,然後才引起了内心的情意。从“心”与“物”的关系来看,这种表现方法是由“物”及“心”,也就是说,由形象过渡到情意。这种表现方法就叫做“兴”。

    《魏风·伐檀》,这也是“兴”的作品: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同“关关”一样,也是声音,是一种伐木的声音。作者说,我把檀木砍伐下来之後,都堆放在河的岸边。这时我就看到,河水是如此澄清,而且上边还有美丽的波纹。在这首诗中,是“坎坎伐檀”的声音和“河水清且涟漪”的形象引起了作者内心的感发。什么感发呢?他说:你既不耕种,也不收割,为什么我们种的粮食收获了,你要拿最多的一份?从来没见过你去打猎,为什么你的院子里挂着那么多兽皮?一个做官的人,难道可以白白吃饭而不干事情吗?在古代,“君子”这个词有两种含义,一种指品德美好的人;另一种指在上位的人,也就是做官的。这里的“君子”,所取含义是後者。中国的儒家并不主张每一个人都去种田,因为天下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的职业和工作。只要你很好地完成了你的工作,那么你吃掉种田人种出的粮食就不算白吃;但如果你并没有把你的那一份工作做好,那你就白吃了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在上位的人尤其如此,他们是不应该白白享受老百姓供养的。

    现在,有没有发现《伐檀》与(关雎)有什么相同和不同?它们的相同之处是:二者都是先有形象,然後引发出心中的情意。它们的不同之处是:在《关雎》中,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很容易理解,因为从鸟的和鸣联想到人的配偶,这是很自然的;而在《伐檀》中,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就比较难解释,那伐木的声音和河水的清涟与“君子”的“素餐”似乎并无直接关系。之所以又举了《伐檀》这个例子,就是为了让大家了解在“兴”的方法中,形象与情意的关系相当复杂,有的作品能够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有的就完全看不出来。然而那里边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只不过那关联不一定能用理性来解释而已。这么说,不是有点儿太微妙了吗?对於“兴”的方法来说,这到底是它的缺点还是优点?我以为是它的优点。因为,这正是中国诗歌传统中一向重视感发作用的一种独有的特色。

    “比”

    《魏风·硕鼠》的第一段: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是大的意思;“贯”,是侍奉的意思;“女”,就是“汝”。作者说:大老鼠呀大老鼠,你不要再吃我的粮食了,我侍奉了你这么多年,可是你却一点儿也不肯顾念我,所以我要离开你去找一个快乐的地方,假如天下真的有一块乐土,我就要在那里安身不再回来。你们看,他说的是真的老鼠吗?人怎么能侍奉老鼠?显然作者别有所指,他是用老鼠来比喻那些剥削者。

    这首《硕鼠)与前面讲的《关雎》、《伐檀》有什么不同?这首诗,是作者心中先有了一种由被剥削而产生的痛苦和不平,也就是说先有了内心的情意,然後想办法找一个外物来表现出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意。於是他找到了专门偷粮食的大老鼠的形象,用它来比喻剥削者正好合适。作者通过对大老鼠的呵叱,指责了剥削者,发泄了自己内心的那种不平。从形象与情意的关系来看,这首诗是先有情意,後有形象,二者的关系是由“心”及“物”的。这种表现方法就叫做“比”。

    “赋”

    在以上所讲的“兴”与“比”的两种表现方法中,不管是先有情意还是先有形象,其中形象在表达情意的过程中都占了很重要的地位。那么,是不是写诗就一定离不开外物的形象呢?并非如此。下面要讲的“赋”的方法,就用不着通过外物引发情意,也用不着找一个外物来传达情意,而是直接就说出了内心的情意。这种表现方法效果如何?

    《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腧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这是一个女孩子在和她所爱的男孩子讲话。那个男孩在家里一定是行二,所以被称为“仲子”。“将”和“兮”,都是《诗经》里常用的语气词。要知道,有语气词和没有语气词所传达的口吻是不一样的。如果只说: “仲子!”那就像他的爸爸在喊他。而“将仲子兮”,就显得那么委婉,那么多情,显然是他的情人在喊他。这女孩子说:仲子啊,求你不要跳过我家的里门,也不要碰断我家的杞树。什么是“里门”?所谓“里”,类似上海的弄堂或北京的胡同,里边住着十几户或几十户人家,外边有一个共同的大门,就叫“里门”。那男孩子要和这女孩幽会,攀着树就跳进了女孩家的里门,女孩则求他不要这样做。然而“无腧我里”和“无折我树杞”这连接的两个否定不是太伤感情了吗?於是这女孩接着就来挽回了——“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她说,我并不是舍不得这树,我只是怕我的父母知道。那么,既然怕父母知道,乾脆你就拒绝他好了。可是这女孩子又把话拉回来——“仲可怀也”,你当然是我所怀念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她接着又推出去——“父母之言,亦可畏也”。所以你看,这女孩子一会儿推出去,一会儿拉回来,在这反反复复的推拉之间,就把她对仲子的多情和对父母的畏惧,这种十分矛盾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大家一定已经注意到,前面讲的那几首诗,是借助于形象来传达感发的。这一首诗却没有借助形象,而是在叙述的口吻、章法的结构之间直接就传达了感发。这就是“赋”的表现方法。从“心”与“物”的关系来看,“赋”的方法是即“物”即“心”的。就是说,他所写的那个外在事物的形象直接就是他内心的情意。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看了《诗经》中不少的诗例。但为了节省时间,我所举的都不是全诗,而是诗中的一段或两段。因为,重章叠句乃是《诗经》的一个特点。像这首《将仲子》,一共有三章,即三个段落。它的第二段和第三段是: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两段的内容与第一段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所押的韵不同。对於《诗经》中的诗,有些我们现在读起来好像并不押韵,其实在古代它们是押韵的。像第二段中的“墙”、“桑”、“兄”就是押的同一个韵,然後换韵,“怀”和“畏”押的是同一个韵。第三段中“园”、“檀”、“言”押的是同一个韵,然後换韵,仍然是“怀”和“畏”押同一个韵。就在这种声音的变换与重复之中,作者把女孩子那种柔婉多情而又顾虑重重的矛盾心理全都传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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