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发现了不同的自己。
以前大家对我的反馈,大多是说聪明呀,亲和力强呀,忙呀,做事情Blingbling呀,学习能力强,真诚等等。如今看起来,很多反馈是有很多载体作为基础的,从工作表现成绩或者是从人际关系角度出发。我曾经问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工作,没有技能,甚至不再对他人有明确的“好处”,那个赤裸裸的我,会是怎样在这世上存在着?还有价值吗?还值得爱吗?
这个议题是很难去深入探讨的,难处之一在于如何界定和剥离一些东西,比如如何去判定什么是“我”,什么是“我所拥有的”;难处之二在于,潜意识是排斥自己成一个“废人”的假想的,这样的假想太可怕了,以至于无法直视。
现代生活真的是这样的,我们被太多东西包围和挤压,竟然已经看不见自己和外界的界限在哪里了。我们会误以为我们拥有的东西或者周遭的情境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从而负担过多的责任,或者是以为失去一些东西就连自己的一部分也死掉了。
所以看了再多的断舍离,也断不掉,舍不掉,离不掉,仿佛这是在切自己的肉似的,放不下。想要“舍得”,最后都是“舍不得”。
2016年,我生了一场重病。
那段日子,因为手术和化疗,我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于是跌落到那样的境地,不能工作,不能社交,不能为家庭和社会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能照顾好自己……噢,这些都太过奢侈了,我连晚上睡觉都需要家人的帮忙!平躺睡觉三四个小时以后,我的背和屁股会疼痛会把我叫醒,于是半夜我总需要家人帮我在屁股和腰之间塞个小枕头或者帮我翻身才能继续入睡。更别提吃饭上厕所穿衣服这样的事情了,没有一样不要家人伺候的。这让我真真实实的退行了一把,像是回到不足一岁的小婴儿时期,活不活的下去,完全仰仗父母的关爱。
不同的是,这时的父母,已经快要六十岁了,我总在他们抱我起床或者给我穿衣时,看见盖不住的白发和日益松弛的皮肤。
伴随着生活不能自理的生理状态,一部分的我心理也进入了一把彻底的退行,我变得粘人和依赖,回到和父母共生的状态。而另外一部分的我,就像是一双清醒的眼睛,史无前例的意识着这一切。
父母对我精心完备的照顾,让我想起了很多已经被忘记了的美好的儿时记忆。原来我小时候,爸爸这样把我抱起身吃饭吃药,妈妈这样为我洗澡擦拭身体,他们这样忙碌地为我四处奔波,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焦急担心,为我尽可能的细致周全设想一切,忙碌不息,一刻也不松懈,却又紧紧握着我的手,传递能量给我,每天带来充满希望的新消息,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挑战,我们是最棒的家庭,所以你一定会恢复的又快又好!”
原来我生长在这样联结紧密的家庭。我是这样被爱着长大的。
这让我想起,当我第一次看见诊断时,抬头跟妈妈说:“没事儿,这病能治的。咱们好好治。”那一份心灵深处的安定和沉稳,必然是父母早在30年前为我种下的安全和爱的种子,如今发芽开花,因为潜意识深深知道,在我危难之时不会孤独无援,必有大爱将我托住。
等到我从湮没的疼痛和紧张的治疗里有机会探出头来呼吸,我便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亲友们来看望我,为我的病情奔走各家医院请教各个医生,帮我办理公司请假,保险理赔等事宜,又为我带来我最爱吃的饭菜,水果,鲜花,手工,画画,书本,诊金……有朋友记得我每次化疗或者检查的时间,总是算好日子来探望,按摩我肿胀麻痹的患肢,甚至远在新疆澳洲的朋友都寄来水果牛肉。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尽力的来陪伴我。这实实在在地让我感受到了联结,能量和温暖传递过来。
身体虽然患了重疾,心灵的创伤却一起被治愈了。
我想在治疗和康复的过程中,曾经有段时间是十分安静的。在那安静之前,汹涌的仍然是焦虑。
在我生病之后有几个月的时间,我都充满焦虑,每天躺在床上想着“怎么样回归正常的生活”。我想着我面临应接不暇的挑战:我以后能做什么工作呢?多久能返回工作岗位呢?会不会影响我的工作能力和收入水平呢?那我以后的生活质量怎么办呢?我做手术的那侧手臂一辈子都有水肿的风险,我要怎样预防呢?我以前的计划全盘打翻了,我要怎样重新规划呢??我有什么优势呢?我有什么资源或者机会呢?……
这样的焦虑折磨得我甚至晚上不能睡着,绞尽脑汁地搜索着答案。那样的焦虑碾压而来,赶不走挥不去,甚至成了白噪音一样的存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会惊觉自己竟然又在想着这些问题。
这时,我意识到了,原来长期以来都是被这样的焦虑所煎熬的,焦虑的内容可以变换,焦虑的对象可以更替,但是,焦虑悄无声息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进入我的身体。我想起自我探索伙伴春华说的那句话:“生活就像是一条满是泥浆的河流,身处其中的我们沾满了泥浆才是正常的。”这就是霍尼说的“时代的神经症”,如果整个世界都是浮躁,我怎么能不焦虑?
我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成都最繁华的老牌商业圈,一栋栋亮丽的写字楼,街道被往来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瞧,这一刻河水仍然崩腾不息,我却因为生病,而被生活提溜到了岸上。
如此,我便得以旁观这条曾深深卷入的河流,仿佛站在时空之外,再看见了这个熟悉的世界。我看见了过去30年生活。我曾经是这个洪流的一部分,遵循着这个社会对我的期望:好好学习,好好工作,马不停蹄。尽管身心俱疲,可是也停不下脚步,被这个崩腾的河水卷入地带动着前行,甚至无立足之处。如今,我站在岸边,感受到风和浪呼啸地冲击着我脚下的土地,时时刻刻催促着我再次回到那潮流中,而我却想要退回到种子,扎根在这温暖湿润的土壤,聚集能量,等待一次崭新的重生。小金鱼给我带来生机
原来我的生活需要的不是“调整”或者“改进”,而是“重建”。
于是我开始安心做那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在每天父母亲友的关怀和日常琐事里积蓄成长的力量。
从那一天起,我每一天都是欣喜雀跃的。
某一天,我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某一天,我可以自己穿衣服了!
某一天,我的动手术的患肢可以摸到头顶了!
某一天,我的伤口愈合得终于可以洗澡了呢!那一次我整整洗了一个小时!
某一天,我给妈妈泡了茶~
某一天,我给爸爸按摩了15分钟!
某一天,我可以一口气吃掉半碗饭,竟然没有途中呕吐!
某一天,我可以在跑步机上以每小时4公里的速度走路20分钟!
……
我一天天感激生活让我重新拥有的这一切,每一样,都是新的!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富足!
“无”的境地清晰的显现出“我”来,我看见了什么是“我”,什么是“我拥有的”。原来,“我拥有的”竟然这么多,而“我”竟然是这样鲜活的存在,无时无刻都有意义!即使在病中的日子,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一种态度,一种存在,影响如同波浪般荡漾开。
于是在2017的年头,我决定停下疲惫奔跑了30年的脚步,转过身,对一直追赶着我的焦虑说:“我不陪你玩游戏了,这次我要活出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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