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拾儿,是阿爹在后山桥下捡来的孤女.
阿爹是村子中做豆腐的韩老实,因为性子憨厚,做生意“实诚”,所以穷了一辈子,到死都娶不上一房媳妇。
听爹说,想当年抛下我的是个衣着华丽的贵妇,兴许是家中遭了难,万般无奈才撇下了亲生女儿。
所以阿爹一得空,便日日陪我去村子的后山处站一站,兴许,哪日便有富贵人家,把我迎回去做千金小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爹的年岁越来越大,身体也越发糟糕了。
我本是不信当父母既然肯舍弃亲生骨肉,还会回头寻找的谎言的。
可我看阿爹心焦,就也不忍违背他……
阿爹自去年开春,整个人就开始消瘦,日夜不停的咳嗽,脸色也灰败灰败的,形将朽木。
阿爹之所以这样期待我能寻到家人,那是他怕自己时日无多,在这世上,再无人陪我……
可一日两日三日,我不但没寻到父母,反而又在后山的岔路口捡了三四岁的小孩。
那孩子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粉雕玉琢。
不过这小孩虽然打扮的好似个富贵人家,却并不会言语,好在异常乖巧安静,生得如水葱一样鲜嫩。
我今年十八岁了,在这世道里,不多不少,刚好算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一来我家贫,阿爹又常年生病,汤汤水水的,一年到头,准是捉襟见肘。
二来我自小便跟着韩老实卖豆腐,走街串巷,被日晒雨淋,皮肤黝黑,也着实算不上美貌。
阿爹虽然人穷,可偏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要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养大了我。
我们当即拍板决定留下这“哑孩子”,起名为春哥。
爹甚至还舍出了自己两日的药钱,给春哥置办了一身新衣裳。
春哥生的富贵,被我捡到时小外袄上还有点点斑斑的血迹,被人藏在山坳之中,后兴许是饿得狠了,才自己偷偷跑出来,遇见了我,家里人肯定是遭了难。
那贼人兴许并未走远,总得换上布衣粗衫,才更像打小生活在山村里的孩子。
我偷偷把春哥换下的贴身衣裳,埋在了后院,以防来日,若真有幸存,他的家人又寻来,也好做个相认的凭证!
我既寻不到亲人,空等了十多年,与春哥同病相怜,也总期待他的运气能比我强些……
我就这样,把春哥偷偷留在了身边,对外只宣称是阿爹远房妹妹的儿子,幼年丧父丧母,这才投奔而来。
我们村子小,大多住的全是穷苦出身,每日三餐尚不能温饱,又有几个有闲心的"八卦”旁人家的事呢!
一晃,小孩子总是迎风便长,我阿爹的病也只挺了三两年,便安睡在了一个晴朗的春日,有了自己的归处。
说实话,我打小便被父母抛弃,养父又不善言谈,我们之间也很少沟通。
我总以为自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呢!就是在阿爹丧礼上,也没落一滴眼泪。
可当天日暮时分,春哥早早乖巧的为我煮了面汤。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春哥习惯性摆在饭桌上的三个空碗,一下就崩不住了。
我紧紧搂着不会言语的春哥,崩溃大哭,歇斯底里。
"从此,姐姐便只有你了……"
我的长相本就不出奇,又收养了个哑弟,错过花期,就更难嫁人了,所性收了心思,尽心尽力经营阿爹的豆腐摊,好好供给春哥念书识字,将来也算个出路。
学堂里的先生说,我们春哥者虽然不会言语,可脑子却极为聪明,只偶尔去上过两次课,这一手毛笔字,便写得有模有样。
我供春哥念书,也从来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只期望将来他学有所成,能摆个摊,代写书信,养家糊口……
毕竟春哥不会说话,身有残疾,这可是大忌讳,将来是极不好讨媳妇的。
而我身为他的家长,这些东西,总得早早为他打算。
在我的想像中,再等几年春哥成了年,我便攒些家财,为他讨个老实本份勤快的媳妇,就如同我一般,再生上两个小娃,粉嫩粉嫩,就像当初我刚捡到的春哥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可在春哥通过乡试的这一年,我的一切,突然就随着江子年的到来,被无端打破了。
大约就连往日教春哥念书的朱夫子也没想到,这辈子,他最得意的弟子,竟然会是个哑巴。
可当朱夫子沾沾自喜地把春哥介绍给自己昔日的同窗之时,可巧,江子年也在场。
他只一眼便认出了,春哥正是当年随他母亲一起逃难,而走丢的幼弟。
我在江子年满眼的期待之中,一件件从自家的后院土坑之中,挖出了春哥当年的小衣裳,其中有一件小玉佩,格外醒目地刻了个小小的"江"字。
这是我虽然多年日子艰辛,却也从未打过主意的贵重物品。
随后在江子年的不断讲述之下,同样也刺激春哥,想起了不少当年的真相。
原来春哥也并非是先天失语的,而是当年亲眼见到贼人砍杀他母亲,受到了惊吓,所以这么多年,才说不出来话。
"哥!"
我听着春哥十几年,首次启唇吐出的沙哑,也忍不住辛酸的点了点头,到底是血浓于水,人家正牌兄长一来,究竟胜过我这十几年的点滴陪伴。
后来我才知道,想当年的江家还是京都大官,文学泰斗,只是后来得罪了贵人,江老爷无辜枉死,儿女四下逃散,江夫人带着幼子,这才会受到旁人追杀的。
我现如今也算混迹市井多年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傻白甜,无比天真的小姑娘。
以江家当年的声望,却能让自家的主母死在荒野里,甚至连丢失的小少爷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寻找,那这便注定不是我一个村姑能的“混迹”的。
春哥本来离不开我,然而我却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等他。
山鸟与鱼不同路,自从春哥与江子年相认,他兄长便几次三番用银钱和权势试探我。
江家再落魄,恐怕也不是我一个村姑能高攀的!
这些年,我本来攒了些银钱,打算给春哥娶亲的。
这下好了,他既决定了与江子年上京,为江家平冤,也就全成了路费。
江子年再三与我推托,却不知我们这群不识几个大字的“泥腿子”,从来就讲究个穷家富路。
春哥被我一手养大,如弟如子,我怎么又忍心让他受半点委屈呢?
我静静看着这俩兄弟意气风发的背影,也忍不住嘴里发苦。
今天,我又送别了一位自己生命中的亲人,从此余生,便真要一个人过了吧!
我叫拾儿,现如今三十五岁,曾经有过阿爹,也养过一个弟弟在身边,可最后,仍旧一无所有,恐怕就更不好找人家了吧!
在春哥走后,我逐渐也有了年岁在身上,从前又长年劳作,积劳成疾,再也不能走街串巷了,好歹村口摆了个小摊,卖豆花,时隔几年,好歹也又有了些积蓄。
在张六婶的说合下,我在一户屠夫的家中买下了牌位,虽然不算实在夫妻,可等我死后,他也能保证我春秋二祭。
又过了许久许久,江子年也是有带过春哥回来过一次的。
那时听人说,春哥已经成了一个叫什么“刺史”的大官,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娃生得也水灵。
不过当时他们全待在马车上,我也没瞧真切。
春哥瞧我整日为了生计,日晒雨淋,几年不见,又苍老许多,心疼万分。
他给我当街嗑头,说是让我跟他去京都享福。
可我也只是瞧自己一身狼狈,都没有他拉车的“马”穿戴整齐,也只好窘迫地在身上擦了擦手。
知情的各位老街坊个个都夸我没自养活这个弟弟,我乐得合不拢嘴。
马车上矜贵的弟媳借口说孩子饿了,反复催促春哥。
我怕自己小摊上的豆花不洁净,再回头吃坏了这群京都贵人的肚子,便也没留他们,只在春哥打马之际,递将了一个白布包裹,说是自己亲手做的饼饵,让他路上吃。
春哥临别之时,许诺来年开春就还来瞧我,到时候便来带我去黄山瞧云海,去江南赏桂花。
我笑得心满意足,他能有这心便是好的。
可他却不知道,我在上个月便已经给自己订好了棺椁。
在这个家中,平时只有我一人,也总得早早做好打算,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等春哥一路回京,到了府上,才想起长姐的饼饵。
他现在位极人臣,平日里什么好吃穿没有,而长姐生于乡野,眼界也狭小惯了……
可等一日,春哥之子无意之中打开那白布包裹之后,这时众人才恍然发觉,拾儿给春哥之物,哪里是什么饼饵?
而是实打实的一包碎银,还掺杂着些许铜板,尽是她卖豆花所得。
一钱半钱,一个大字儿,两个大字儿……
春哥跪地痛哭,一时之间,万般悔意在心头。
俗话还说,生娘不及养娘大,长姐虽不是他的养娘,却也着实对他恩深似海。
当天,春哥便不顾众人阻拦,深夜带着下人,快马又奔回了这个不起眼的穷困小山村,养育他长大,出人头地的地方。
可春哥却再寻不到长姐佝偻的身影,连儿时的小院,现如今也被卖给了旁人家。
荒山前,向阳坡,一个毫不起眼,平平无奇的小土包。
“张门韩氏之墓”!
这墓碑一看便是朱夫子之手,苍劲有力。
拾儿虽然一生并未行嫁娶之事,却也终究有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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