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写给母亲美君的信《天长地久》,有泪点,有痛点。其中有一个点,点燃了我的思绪。跟着它,我跨过千山万水,回到老家屋后的坟地,默哀,深思。然后给自己掘了一个坟,埋下了一段根。我的孩子,会循着它,依依回望。
《天长地久》:如果有坟,有根可寻 《天长地久》:如果有坟,有根可寻安德烈说:“如果有坟,我和飞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旧来台湾……”我也想说,如果有坟,有根可寻。
我老家屋后,有一片坟场,新旧坟间杂,野草丛生。除了老狗在那溜达,最大胆的男孩子,也不敢牵牛去那里吃草。每到夜晚,我们姐弟更是不敢出屋子,也不敢去后面靠近坟场那边的房间睡觉。总觉得有无数黑影飘下来,要拉我们去后面玩。
听我妈说,我家新屋刚建好时,某个有月亮的夜晚,与我家相对而居的人家家里的一个小伙子,冲到我家,急火火地和我妈说:“婶子,快快,你家柴屋顶起火了,快去灭火!”
而就在来之前几分钟,我妈在柴房里烧火做饭。那时没有通电,柴火微弱,母亲发现昏暗的柴堆上,有一个光团在跳跃,亮白亮白,乃至有些刺眼。
抬头看去,屋顶瓦片间有漏洞,但无论如何,漏下来的月光也不会亮至刺眼。父亲不在家,我们在邻居家疯玩,她害怕得发抖。不容多想,她抱起一把柴枝,猛地盖到光团上。光团不再跳动,蜷缩在柴枝下,逐渐熄灭。
就在此时,小伙子跑过来了。母亲跟着他跑去屋后,屋顶上只有月色,并没有着火。小伙子悻悻而去,百思不得其解。据我父亲后来分析,应当是坟场里的磷火,远远平行地望过来,它们似乎就燃烧在我家屋顶。
至于柴堆里的光团,良善的邻居,说是我们家坟场祖先显灵,送来了文曲星,家里孩子该有大出息了!至于它跟屋后的磷火有何关系,谁也说不上,至今还是个谜。
本来挺诡异的一件事,就这样变成了一件喜庆的事。父母也奔着孩子出息这个目标,努力生活,奋力送我们走出农村。
也因着这一转变,我们对坟场的惧怕有所减少。
如此便注意到,年年清明时节,屋后白色经幡随风摇动,坟间杂草相竞高低。老坟前有人燃炮,大声地说些近况;新坟前总有人哭泣,静坐,哀哀地说着怀念的话。有些放完炮就走了,有些坐到日落西山,才拍拍泥土,悲切着走了。
长大后,发现坟前总有一些陌生面孔。回头一问父母,他们说,那是谁谁谁的后人,家里没人了,只有祖坟了,所以也就灌青(清明)时才回来拜拜先人。
我一时有些难过,回来时只有坟堆了,这该是多么凄惨的事。
后来,我们姐弟几个远远地离开家乡,把父母也栓在身边。但每次回老家,理所当然就回了,因为还有最亲的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啊!他们可殷殷期盼我们的归来。
奶奶的三两颗枣,四五颗糖,总能让我们回到童年时的宠溺;爷爷的笑,喝酒吃饭时,帽子丢一边,任头上冒白气的情形,总让我觉得天天在过年。舅舅舅妈以相同的热情,迎接了我们,一年又一年。
然后,我们经历了爷爷奶奶,舅舅舅妈的相继去世,再回家,陡然发现,似乎已是多余。
多年不来往,邻里生疏,叔伯有自己的儿女要操持,表兄妹更是疏远。我们回去,还有谁可依恋?
幸好,爷爷奶奶的坟,就在近旁。大年初一或清明,我们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热一壶烧酒,端一块整肉,烧几扎纸钱,放一挂鞭炮,然后,坐下来,拔拔草,唠唠嗑,依恋仍没走远。
虽然不及生前真切,可至少可慰藉无根可寻的凄凉之心。
龙应台说,她在台湾降生,父母是身边最大的长辈,没能像当地人那样多次见识死亡,练习离别。待到她的父亲过世,她犹如被撕裂般惊炸疼痛。
当她抱着父亲的骨灰,把他安置于老家湖南的油菜花田下,她的不适终于缓和。从此,她仍可以从台北过香港,经深圳,一路高铁至永州,寻摸到那隆起之处,絮絮叨叨半日,触到血脉里的温存,吟咏出天长地久。
我已多次练习死亡,想来能淡然待之,可其实不然。对于如是我者,更珍重亲情的传承,更惶恐离别之钝痛,也就更看重那一方土丘所承载的意义。
犹记得,爷爷刚去世,算封坟日期时,要避讳的日子太多,因而迟迟没能确定最终的封坟日期。
待我回到广州,不出几天,没来由地,我梦见了爷爷。他一身湿漉漉,胡子里都在滴着雨。他跟我说,还是广州这暖和,我那里太冷了。
我一下子惊醒,春寒料峭,微雨细斜的天气里,爷爷的坟张着口,只一床竹席架在洞口——爷爷怎能不湿、不冷呢?
我把梦里的情景说给爸妈听,妈妈眼泪唰地溅出来,爸爸紧急电话召集兄弟姐妹,不出几日,爷爷盖土为安。那方秀美的土堆,熨烫着我们翻滚的忧思,把它熨成一条平缓的河流。
一年又一年,我们在家乡坟堆的召唤下,携儿带女,回了又走,走了又回。一条坚固的丝线连着两头,一头是祖辈,一头是后辈。
多年后,我的父母,也会躺在地下,以秀美的坟头,抚慰我们的缅怀。
再多年后,我们自己,还能否躺在小匣子里,再躺在芬芳的泥土里,来续写生命的天长地久?
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天长地久》:如果有坟,有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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