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走了。姥娘就是姥姥,就是外婆,在我们的方言里,第二字是轻声。
我们娘仨赶早过去。下了车,才觉得那阳光似是斜睨着世间,严肃冷漠。姥娘家的后街上一如往年的冬日积满了一地的水,踩在上面,湿凉的感觉爬满了全身。
我跟姐扶着娘,拐进姥娘家的那条街,街很短,只有三户人家,竟取名政通。娘开始哭了,这时,小声啜泣或只掉眼泪都是不行的,街坊四邻三三两两立在街旁,会将儿女亲戚们的哭相哭声记在心里,日后再慢慢讨论咀嚼。娘的哭声和喊声让我心头一紧,忍不住落下泪来,风一吹,沿着痕迹便是两条冰凉。
进门后,先迎出来的是舅,白衣白帽,也是带着哭腔。正屋门外正中方位摆了方桌,桌上是供奉的祭品,那些鸡鸭鱼肉因为干冷的天气和纷扬的纸灰早已暗淡凝滞。我和姐姐磕完头进了屋。此时屋内哭成了一片,大姨小姨妗子,加上我娘,边哭边喊:娘啊,俺的娘啊!
是不是只有这样,姥娘才能听得见的?
姥娘在屋子正中间躺着,着寿衣寿鞋,枕寿枕,盖寿被。那些花色我看了心里发麻。身下一床薄被,被下是一扇门大小的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
姥娘活了96岁,生在1921年的腊月,死在2017年冬月,她在十二生肖上正好转了八圈。那天坐在姥娘的灵旁,伴着满屋氤氲的香火和飘扬的纸灰,想想1921年——这是个只能让我联想到久远的历史事件的数字,突然觉得这个八圈,真是漫长。屋里很冷,地砖很凉,我的脚有点木。妗子罗锅着腰,在烟灰中穿行,续香和烧黄纸,或是给前来帮忙的准备吃食。
姥娘没有恶疾,是老死的。听娘说,姥娘的脚趾死掉了,早就开始溃烂,屁股也是,就像死久了的老鼠。但姥娘似乎是不知疼,因为最后的这几个月她几乎是不出声的。娘说幸亏没哎哟连天的,不然伺候的人可受不了。
伺候的人主要是说我舅和妗子,两个在地里忙了大半辈子的菜农。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姥娘还是健壮的,虽是小脚,但是烧火做饭,下地干活,踩梯子上屋,都利落得很,帮夫妻俩出尽了力。娘说,姥娘疼儿子。穷得吃不上饭的年月,能填饱肚子的好东西一定都给舅留着。每每这时从娘的嘴里是听不出丝毫抱怨口气的,大概也觉得理所当然——舅是老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娘是二姐。再是穷苦,对这唯一的男丁,全家也是尽了力地疼。
传宗接代,养儿防老。儿子是自家的,闺女终究是人家的。这样的想法也影响了舅,所以连年三好的表姐初中没读完就被迫辍学,打工待嫁。小她四岁的表哥被寄予厚望,有机会一路读到大学,却终因沉迷游戏而荒废学业,大三就被学校劝退。
命运戏剧地安排,我常这样想。
姥娘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跟两样东西联系在一起:面条和丸子。娘吩咐姐姐和我给姥娘家送东西,二里路,我们多是跑着去,每次完成任务要走的时候,姥娘总是说,你看这俩闺女,这么早呢,我给你们下点面条,吃了再走啊!回回如此,久而久之,我就想,如果不说这个的话,姥娘会说什么呢?吃了饼干再走啊?吃了橘子再走啊?我真的不爱吃面条。负责应声回话的从来都是我姐:不吃了,姥娘。我负责跟着,一声都不应。不仅如此,我连姥娘都不叫,轴的很。所以,更不用提舅、妗子还有街上的那些婶子大娘了,都不叫。总有长大的一天吧,后来叫了,大约是高中,也可能是大学?再后来姥娘就老了,活都干不了了,还要拄着拐杖——那还是我奶奶的拐杖。每逢过节团聚,姥娘不爱吃鸡,不吃吃鱼,只会吃几个丸子,几乎回回如此。(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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