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在李贰师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中,他曾随大将征战四方,从新兵蛋子熬成了老兵油条。他曾在夜里守营,抵御突厥人的冲击,也曾衔枚疾行,夜袭吐蕃人的营寨。但他从未如今夜这般无所适从。李贰师不会大食语,他与“大卫星”玛拿西、黑人昆仑奴说不上一句话,更别说分工协作了。
今日中午他们抵达库姆城,耶律光外出前嘱咐李贰师紧随昆仑奴。李贰师与昆仑奴等到入夜,才等到玛拿西狼狈归来。李贰师见玛拿西的右掌被利物刺穿,却听不懂玛拿西讲述的事情经过。昆仑奴掏出一包草药,捣烂敷在玛拿西右手,然后独自去收拾行囊。李贰师见状,也去搭把手。
大半个时辰后,城中的宣礼寺传来咚咚钟声,客栈随之一阵骚动。昆仑奴凭窗向外看,李贰师也凑过来,只见教民又重新聚向宣礼寺。李贰师想问问昆仑奴那些人去做什么,但又苦笑一下,鸡同鸭讲,还是算了。昆仑奴看了一会,又去收拾行李,李贰师觉得给昆仑奴打下手殊为无趣,便索性倚着窗沿,看着城中夜色,回想大唐的勾栏晓月。
李贰师想起了龟兹城中的翠姐,在安西的青楼中,很少能找到汉人,翠姐就是一个纯正的汉家女子。她随丈夫屯垦在西域,丈夫死于一次与吐蕃人的冲突,她的生活无以为继,便只能卖身乞活。她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但毕竟没有番邦女子的臊味,所以李贰师很爱光顾她。不过李贰师有时候也喜欢嫩草,每次在翠姐那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他就会去找酒家胡小玉,点上一大壶酒,看着小玉跳起回旋舞,最后转入自己怀中。李贰师虽然还看着窗外,但他已经放空了自己,仿佛飞回了龟兹,左手搂着翠姐,右手搂着小玉。
一阵夜风吹过,激得李贰师打了一个哆嗦,把他的思绪从龟兹城又拽回了库姆城。这时他陡然发现,客栈楼下站了几个黑袍客,正在盯着他看。他下意识地回头说道:“下面有些可疑。”玛拿西与昆仑奴都抬头看了看他,显然没有听懂,不过昆仑奴还是走过窗边,他发现楼下有一个黑袍人,似在盯梢。
这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昆仑奴与玛拿西互望一眼,玛拿西将左手揣入怀中,扣了两枚大卫星,昆仑奴则抄起一根木杖,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说了什么,李贰师自然听不懂,但他认出那是店家掌柜的声音。昆仑奴听掌柜说完,把木杖靠墙立好,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个缝,并用身子遮住房内。门口站着掌柜,掌柜身后跟了一个黑袍教士——他的兜帽压得很低,根本看不见五官。黑袍人捧着一个托盘,上承几张饼和一陶罐蜜水,掌柜笑眯眯地说道:“这是宣礼寺送给客商朋友的消夜。”
昆仑奴连连摆手谢绝,那黑袍教士压嗓道:“一介黑奴岂能擅作主张,请你家主人相见。”掌柜也在一旁说道:“是呀!这位是宣礼寺的教士,你家主人这样未免失礼。”玛拿西只好在屋里叫道:“我们乏了,已经睡下,万望海涵!”
那黑袍人侧耳仔细聆听着玛拿西的每一个音节,微微点头,而后说道:“窗边那位朋友呢?应该还没有睡吧!”李贰师自然不知道黑袍教士在叫他,玛拿西望了望他,又佯嗔道:“他正在写信札,最忌打扰,你们这样不符唐国礼仪。”
玛拿西一讲完,昆仑奴不待对方回话,就把门闭上了。玛拿西也赶紧吹灭烛台,李贰师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二人如此紧张,也急忙拉上窗户,打了个地席睡下。昆仑奴则干脆抱着木杖,背靠着门过夜。
所幸一夜无事,翌日一早,东方才刚吐鱼肚白,昆仑奴就叫醒了两人。他把一些行囊递给李贰师,示意他背上,准备出发。李贰师问道:“不等都尉了吗?”昆仑奴听不懂,也不去理。
三人将物资装上马,正要出发,玛拿西将掌柜唤来,留下一匹快马,说道:“这匹马是留给我们另一位同伴的,烦你好好照顾。”说罢弹出一枚第纳尔,掌柜接住连声感谢,三人头也不回,扬鞭而去。
他们出了城,直向西行,人疲嚼肉干,马乏换马匹,从卯时奔到酉时,人都未曾离鞍。玛拿西与昆仑奴都对李贰师有些惊异,想不到一个唐国俘虏能受到了如此赶路。他们殊不知,李贰师作为大唐玄甲铁骑,曾随高仙芝千里奔袭小勃律,那行军强度又岂是玛拿西、昆仑奴二人所能比拟的。
三人奔到都达尔潟湖,昆仑奴见天色渐晚,便招呼下马过夜。湖岸的林木光光秃秃,夕阳从枝杈间斜射下来,照的湖水波光粼粼,三个大老粗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也感到了宁静与释然。
但他们不敢放松,昨夜掌柜与教士的举动,令昆仑奴感到不安,那种感觉就仿佛他在沙漠里艰难地行走,不幸被一支秃鹫盯上了,那只秃鹫一直在头上盘旋,却迟迟不下扑。
昆仑奴将十一匹快马拴在岸边的白杨树上,他又在岸边寻了一处巨石,这块石头一丈见方,近一丈高,昆仑奴叫玛拿西爬上去过夜。李贰师见他们二人都在巨石上歇息,也从马上取过兵器,费劲爬了上去。这巨石上夜风料峭,但胜在无需担心虫兽侵扰,三人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便都拥紧衾被,很快睡去。
到了四更时分,昆仑奴忽然惊醒,他将右耳覆在巨石上,隐隐听见有数骑奔来。他赶忙将玛拿西与李贰师捅醒,三人趴在石边借着月光向东远眺,不一会儿,果有十骑风驰电掣而来。
玛拿西道:“他们是什么人?谁会深夜赶路?”昆仑奴道:“只怕来者不善。”待十骑稍近,玛拿西望见为首那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其左臂上赫然绑着一把短剑,他声音颤抖得说道:“那个就是昨夜的凶人!”昆仑奴赶紧把两人压低,示意禁声。三人紧贴巨石,盼望对方没有察觉。
哈萨辛领着九骑疾驰而过,三人都长吁一口气,不想哈萨辛等人又折返回来。他们停在白杨林边,发现了那十一匹好马。哈萨辛一一看过骏马,并翻查行李物资,冷笑道:“果然是官马,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给我搜!”四名持剑教士在林中搜索,另四名随哈萨辛在湖边搜,最后一名教士则看着那些快马。湖边空空荡荡,两队很快搜完,一无所获。这时哈萨辛注意到了那块巨石,点了四名教士,要他们包围巨石,从两个方向悄悄攀上去。
四名教士蹑手蹑脚走到巨石两侧,一边两人,一人将另一人架在肩上,将其送上巨石。那两人头刚露出石顶,李贰师与昆仑奴暴喝而起。李贰师抡起砍刀劈向一名教士,那教士当场脑袋开花。昆仑奴则用木杖将另一名教士捅了下去,那人“啊呦“痛呼一声,跌伤了腿,在巨石下的两名教士赶忙把他拖走。
哈萨辛留下三人,并同那名跌伤的教士,留在下面往巨石上抛掷石块。他又带其余四人围住巨石,等敌人被抛石逼下来后便可一网成擒。巨石之上,李贰师与昆仑奴各持兵器,玛拿西则用左手扣住飞镖。三人严阵以待,不想盈握大的河卵石次第飞来,只得闪避。李贰师武艺不精,还叫一枚石子击中臂膀,再也握持不住砍刀,幸而他本人并未摔落。
就在三人被逼至石边,狼狈至极的时候,抛石却戛然而止。哈萨辛回头叫道:“不要停!”话刚出口,却见他留下抛石的三名教士在与一人激斗,那人左右穿梭,黑袍翻飞,一柄小银斧寒光闪烁,将三名教士杀得阵脚大乱,这人不是耶律光还能是谁?哈萨辛恼羞成怒,命四人立即攀登,自己也施展轻功跃上巨石。
三名抛石教士甫然遭袭,两人还没来得及拔出长剑,就被耶律光劈倒。另一人倒是拔出剑来,借着兵器较长,只守不攻,以图相持。耶律光将小银斧斜举,上前抢攻,只攻不守,一连十斧,专照教士的长剑劈去。教士边舞长剑边连连后退,终于抵在一颗白杨树上,退无可退。耶律光气势如虹,教士气势全消,如何能挡,高举的长剑被劈中后竟握不住,飞了出去。教士立即下跪求饶,耶律光虎目圆瞪,喝道:“滚吧!”那教士便要奔逃,耶律光又喝道:“等等!”教士大惊失色,双腿颤抖。耶律光一指那跌伤的教士,说道:“把他搀走。”那教士敢不从命,当即搀扶同伴而去。
耶律光拾起教士的长剑,望向巨石,不料巨石上的战况已是无可挽回。哈萨辛与两名教士早已攀上巨石,与三人捉对厮杀。玛拿西对上哈萨辛,李贰师与昆仑奴则各同一名教士交手,昆仑奴虽说名列宰相座前铁卫,但他擅长的是追踪寻路,说到武艺,则稀疏平常,与持剑教士半斤八两。
李贰师与昆仑奴二人都吃了兵器的亏。昆仑奴用木杖抵御教士的进攻,木杖被长剑劈砍几下就断了。教士挺剑直刺昆仑奴小腹,眼看就要给昆仑奴戳一个窟窿眼,幸得玛拿西相救,打来一镖,正中教士手腕,长剑应声而落。昆仑奴便与教士赤手空拳扭打一处,他身形干瘦,压不住教士,反被教士按在地上打。李贰师则因臂膀方才被石子击中,不仅丢了兵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一味闪躲教士的进攻。然而巨石顶面狭小,岂容六个人相斗,李贰师终于无处可避,脚下一失,跌下巨石,被等在下面的另两名教士所擒。这个教士随即便去协助与昆仑奴扭打的那名同袍,两人将昆仑奴死死按住,问哈萨辛道:“毛拉,这个黑鬼杀不杀?”哈萨辛随口道:“杀了。”两名教士竟将昆仑奴头脚抬起,抛下巨石,可怜昆仑奴摔在一片河卵石上,登时昏死过去。那两名教士也攀下巨石,要去杀掉昆仑奴。
玛拿西已与哈萨辛斗了十余招,哈萨辛并不施展杀招,只是引玛拿西丢掷大卫星。盖因哈萨辛领教过玛拿西先发后至的暗器手法,唯恐近身相搏闪躲不及,故而先专心防守,待玛拿西用完飞镖,再一举拿下,只有玛拿西试图援助昆仑奴的时候,哈萨辛才会施展攻招,把玛拿西逼回来。这时玛拿西瞧见昆仑奴被抛下巨石,叫道:“不!”他一怒之下,把仅剩的二十余枚大卫星两把抓出,全撒了出去,他的左手也被自己的暗器划伤多处。这样一通乱撒,自然毫无威力,哈萨辛只是身形往后一晃避开,便又欺身攻来。玛拿西哭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又没告发你,何苦赶尽杀绝?”哈萨辛冷笑道:“我听夜袭奸相的人说了,奸相座前铁卫有一犹太小鬼,想必就是你了。还有一东土大汉,不知道是地上这个,还是昨晚那个。抓不住奸相,还抓不住你们吗?”
两人边说边打,玛拿西已没了大卫星,岂是哈萨辛的对手。哈萨辛左臂短剑佯攻一招,玛拿西双手便去捉他左臂,哈萨辛趁玛拿西门户大开,右手腕下的小刃已顶在玛拿西喉头。玛拿西绝望道:“罢罢罢,既然落在你们叛党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哈萨辛却哈哈笑道:“我不杀你,我们还要用你去杀奸相呢!”说罢收回小刃,只用右掌击中玛拿西下颚,将其下巴打得脱了臼,玛拿西站立不稳,也栽下巨石。
耶律光奔到巨石下,正是昆仑奴被抛落,那两名教士要去杀死他之时。耶律光怒吼一声,长剑一振,冲上前去截住教士。两名教士举起武器,摆开架势,向两边散开,要夹击耶律光。耶律光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就在两名教士刚分立两侧之时,他便猝然出手,向右侧的敌人攻去。分兵是为了合击,此刻两名教士分则分矣,并进则被耶律光打断了。耶律光向右侧教士连刺数剑,逼得他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左侧教士一愣,赶忙提剑冲上,挥剑横削耶律光。
孰料耶律光猛攻右侧教士,不是为了将其格杀,恰是为了引其同伙来救。左侧教士长剑削到,耶律光使出铁板桥的功夫,身腰一倒避开剑锋,同时长剑递出,由下向上斜刺教士。左侧教士本来只是想逼耶律光收招,以图解救同伴,没准备与耶律光过招。这时他避也无可避,守也无从守,眼睁睁看着长剑刺穿自己的胸膛,立时毙命。耶律光猛攻骤止,右侧教士尚自心悸不已,正要喘口气时,却见同袍长剑贯胸,鲜血喷了自己一脸,哪里还有斗志,吓得目瞪口呆。
耶律光起身挺剑,正要再毙了这名教士,忽闻一声闷响,原来是玛拿西也被哈萨辛击落巨石,耶律光被坠落吸引,该教士遂得以活命。哈萨辛向这名教士叫道:“我来对付这个卡菲尔(注:即异教徒),你们三人带俘虏速走!”教士被一语惊醒,急向马匹奔去,耶律光本要兜截,哈萨辛一声怪叫:“你的对手在这儿呢!”说罢便从巨石跳下,直扑耶律光,耶律光只得放过教士,来战哈萨辛。那名教士牵来五匹马,三名持剑教士便押着李贰师与玛拿西扬长而去。
哈萨辛飞扑直下,势若奔雷,左臂短剑如影随形,无论耶律光如何闪转腾挪,剑尖始终不离他胸前三尺。耶律光闪不开,又不敢强接,唯有狠一狠心,将左手握着的小银斧力掷投出。这一掷暗含内劲,乃是斩马刀最后杀招“撒手刀”的手法,手斧银光一现,好似一道闪电,向哈萨辛飞转而去。
这是攻敌之所必救,哈萨辛唯有收剑来格,剑斧交鸣之后,哈萨辛的短剑剑尖竟被斩断,而小银斧也被弹飞,划出一道光滑曲线,扑通一声落入潟湖湖心。耶律光暂得喘息,本可借哈萨辛断剑之际反攻,但他望着小银斧坠湖泛起的水波,仿佛看到了盾娘芙拉坚毅的脸庞。“我弄丢了她的小斧,她会不会怪我?”这个问题在耶律光心中挥之不去。
待耶律光回过神来,哈萨辛已从容着地,并捡起一把教士长剑。哈萨辛把断剑从左臂上拆卸下来,说道:“你是座前铁卫吧。”耶律光道:“不错,在下就是大维齐尔新册封的加齐。”哈萨辛佯装惋惜道:“可惜啊可惜,抓错人了。”耶律光道:“阁下可以叫手底人回来。”哈萨辛道:“与其叫他们折返,不如你随我一起去罢。”耶律光道:“也好,用阁下一人赎两人,赚了。”哈萨辛哼哼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毕两人同时出剑。耶律光当胸直刺,正是箕子剑法的起手招式“箕子明夷”。哈萨辛则向左横跳,左手长剑向右方斜刺而下。这是千年前的罗马剑术,当时罗马军团兵士配有大盾一面,短剑一把,这招正是为了绕过大盾,直刺敌首。耶律光一剑刺出,敌已不在正面,他立即变招,“箕子明夷”这招留力七分,变招自然随心所欲。只见耶律光身形一晃,长剑回转,封住了哈萨辛的斜刺之势。大食直剑剑面较宽,哈萨辛的剑尖正抵在耶律光的剑面上。猛击之下,耶律光不由得退了一步。
耶律光随机应变,将剑面一横,哈萨辛招已用老,无法继续刺下,耶律光的长剑便贴着哈萨辛的剑锋,向前平削他的手腕。哈萨辛未料到耶律光用剑远胜用斧,不再一味地猛劈猛砍,招式精妙许多,吃了一惊。不过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探出右掌去拍耶律光的剑面。耶律光将剑面一转,剑锋朝上,虽然削不到哈萨辛的左腕,但要教哈萨辛右掌自己撞上兵峰。哈萨辛一声冷笑,右腕之下的小刃弹出,正点在剑锋上。
哈萨辛手上加劲,将耶律光长剑压低,左手回剑再刺。耶律光侧头避过,同时左掌照着哈萨辛门面打去,哈萨辛撤回右掌,以小刃相迎。耶律光自然不会対掌,脚下一蹬,退开一步。
哈萨辛没有再攻,重整姿势,说道:“你配得上加齐的称号,但想以此对付伍麦叶王子,恐怕还是异想天开。”耶律光道:“穷学文富学武,作为一个奴隶来说,阁下的功夫也不错。”被点出奴隶出身,令哈萨辛有些不悦,他说道:“为什么不用昨晚那招,连攻十三下的那招,如果昨晚你手里拿的不是斧而是剑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吧。”
耶律光豪爽道:“好!就用那招!”说罢腾身飞起,刺出快剑。哈萨辛凝神以对,心中暗喜:我故意引诱你出这招,难道我还会再栽给你一次吗?你前十二剑既然是随心乱刺,我何需理会,只要寻着破绽,反攻一剑,定教你毙命。
剑随心动,哈萨辛避开耶律光第一剑,左手刺回去,直指耶律光脖颈。哪知耶律光并未刺出第二剑,而是手腕一翻,长剑由刺改为斩,在哈萨辛回救之前,砍入了他的肩胛骨之中,哈萨辛的长剑也应声而落。耶律光心思澄明,知道对方引诱自己出这招必有预谋,竟以“天命玄鸟”的步法配以“箕子明夷”的手法,重伤哈萨辛。
可怜哈萨辛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以左手剑法相拼,也未必会这么快落败。哈萨辛惨然道:“若非你掷斧削断我臂剑,令我施展不出刺客剑法,我焉会败?我不服!”耶律光坦然道:“不错,阁下以臂运剑,着实惊艳,以手运剑反而无法发挥这路剑法应有的威力。不过两军对决,各施手段,两人相搏,各施所长,岂有次次都能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道理。”哈萨辛叹了口气,似是承认了。
耶律光遂道:“投降罢!”哈萨辛却昂首道:“自从卡尔巴拉之围后,便没有投降的阿里派!”大约七十年前,当时的阿里派领袖侯赛因带领一千名教士出行,被大食朝廷四千铁骑围困在卡尔巴拉,最终惨遭屠杀,侯赛因与一千教士无一幸免。耶律光虽然不知道卡尔巴拉之围的典故,但见其哈萨辛态度决绝,怜悯道:“我略知阁下事迹,阁下也是一位义士,你走罢!”说完小心翼翼拔出剑来,但无论如何,哈萨辛这条左臂是废了,就算真神垂怜,赐予续骨灵药,也得修养三五年。纵然伤口剧痛,哈萨辛也未呻吟一声,只是捂着左肩,缓缓走向白杨林。
耶律光赶忙用湖水浸湿头巾,擦拭昆仑奴。昆仑奴跌断了一条腿,除此并无大伤。他悠悠转醒,见耶律光正在冷敷他摔肿的地方,感激道:“抱歉,我搞砸了。”耶律光宽慰了一番,昆仑奴又道:“玛拿西呢?还有你那个跟班?”耶律光忧心忡忡道:“被捉去了……”话未说完,忽听白杨林那边传来阵阵嘶鸣。
耶律光又惊又怒,起身跑向马群,只见哈萨辛在十一匹快马间狂笑奔走,右掌翻飞,腕下小刃专刺马儿的眼睛,竟将这十一匹好马全部刺瞎。哈萨辛已无生念,这样做是为了把耶律光困在都达尔潟湖,令他无法追赶教士,解救同伴。然而这里的骏马并不止十一匹,还有耶律光骑来的一匹,哈萨辛及众教士骑来的五匹,哪里是哈萨辛片刻之间能杀完的。
哈萨辛已近疯狂,在这十一匹瞎马中间大笑不已。瞎马们吃痛,嘶鸣乱蹬,有一匹马儿恰好踢到哈萨辛,将其踹倒,其余马儿一通乱踩,哈萨辛竟然就这样殒命了。耶律光叹息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又是何苦。你果如伊斯玛仪所言,至刚易折。”
耶律光看看十一匹马,已不堪用,伤怀不已,自言自语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你们比老骥还要可怜,未老先残。这或许也是哈萨辛寻死的原因吧。”他边说边把马儿的货物与鞍辔取下,叫他们自由而去,能活多久,全凭天命。
而后耶律光又斩了一些木枝,要为昆仑奴接骨。昆仑奴却道:“绑上有什么用?骑马还是会颠散。”耶律光道:“你在这里休息几日,我留一匹马给你。我先去救他俩。”昆仑奴笑道:“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耶律光默然。昆仑奴最后说道:“我的追踪术天下一绝。救人如救火,赶快出发吧。”耶律光只得牵来快马,因为昆仑奴断了一边腿骨,无法控马,只能两人共骑一匹。
耶律光又深情望了望潟湖湖心,向今夜立了大功的小银斧告别,而后沿着昆仑奴所指方向催马而去。
耶律光与昆仑奴先往东行,在当天正午几乎追上了那三名教士。他们在一座山崖上,望见教士带着俘虏在山下休息。耶律光本想摸下山去,但有一名教士十分警惕,竟然发现了他,教士们急忙沿着大路疾奔。耶律光本想继续追,但纵是好马,载着两个人走了大半天也已累得气喘吁吁。他们只好休息两个时辰,再由昆仑奴分辨脚印,继续追去。
追到半夜,昆仑奴发现教士们慌不择路,没有往东走,而是转到了北边。他便提议继续往东走,在大路上堵截教士们,耶律光应允照办。到第二天,教士们发现走错了路,果然又折向东,想逃回库姆城。但他们没有一同行走,而是选了一个人先行探路,这个倒霉鬼自然就撞上了堵截的耶律光,被捉住了。然而其他两名教士也因此得到了警示,他们见探路的同伴到了约定时间还没回来,心知有变,就打消东逃的念头,调转马头直往西跑。于是耶律光与昆仑奴也只得一路向西追。
耶律光将两名教士一直往西赶,一路上地势起起伏伏,行到第四日下午,地势开始走低,原来已到了波斯高原的西陲。昆仑奴看看四周景象,又瞧瞧日头角度,说道:“我们快到克尔曼沙阿了。”耶律光感慨道:“咱们原计划就要过此城,没想到如今竟是如此过法。”昆仑奴笑道:“好消息是至少咱们都活着。”
他们又行了一阵,昆仑奴忽道:“停一下!”耶律光勒马,扶昆仑奴下来,昆仑奴摸了摸地上的马蹄印,又闻了一闻,说道:“他们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耶律光精神一振,立即上马携昆仑奴催鞭追去。
追到酉时三刻,在漫天霞光下,官道大路顺着地势向天边蜿蜒伸去。已近黄昏,路上除了一个紫色绸衫的人外没有其他行人,耶律光望见路的尽头有四匹马,两个人坐在路边休息,两个人五花大绑丢在一旁,追了这么多天,终于又追上了!
“得——驾!”耶律光催马便冲,并对紫衣人喊道:“避让!”紫衣人微微侧身,让开通路,继续往前走,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与紫衣人擦身而过时,耶律光感觉此人步履沉稳,有恃无恐,异于常人。昆仑奴也嘀咕道:“天色将晚,怎么还有富豪独行城外,真是奇也怪哉。”但两人无暇深究,要在教士奔逃前冲到。
一骑起烟尘,两名教士自然发现了耶律光,但他们竟然没有上马逃命,而是拔剑分立道中,似是不想再疲于奔命,困兽之斗,做个了断算了。
三十丈,耶律光抽出长剑。二十丈,夹紧马腹。十丈,放平长剑。错身,挥剑,头飞。待耶律光在教士身后三丈处停马时,一名教士的头也刚刚落地,无头的身子犹自立了几个数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死了,扑通倒下。另一名教士全身都湿了,上身溅满了同伴的血,下身浸满了自己的尿,已经吓傻了。
耶律光拨马回转,本想劝降独活的教士,但他没有开口——只因为那紫衣人已经迫近,相距不到五丈。耶律光大骇,紫衣人几乎追上了战马冲锋,这是何等脚力!再仔细端详这人,气质更教人折服。他中等身材但很挺拔,与高他半头的耶律光相比也不输气势,这种挺拔非数十年严于律己到枯乏的军旅生活不能塑造。一头卷发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诉说着他六七十年的过往,一双蓝色眸子射出精光,告诉世人他还未老。他甚是利落,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紫色绸衣,形式朴素到无一丝一缕的花纹,但识货人都能看出,这样纯的紫色,只有罗马紫衣贵族才能有。
紫衣人看着惊疑的耶律光等人,身形一晃间又近了三丈,然后他略一点头——这是他几十年来与人初见时略表礼仪的动作,用大食语说道:“寻常战马袭步,一数五丈,老夫勉强能追上。阁下同乘两人,居然能够一数六丈,真是难得的马术奇才。”
耶律光半是敬佩半是警惕地说道:“老丈何人?若是与这掳人的强盗无关,还请不要插手。”紫衣人笑着拍了拍目瞪口呆的教士,说道:“把剑给我,你歇着去吧。”他从教士战栗的双手中接过大食直剑后,转而对耶律光说道:“老夫是阿卜杜勒的罗马顾问,科穆宁。你们就是并波悉林的侍卫吧。”
耶律光心中一沉,自知不敌,也不答话,策马冲上,想要凭借战马冲击的优势放手一搏。只见科穆宁并不闪避,嘴唇微张,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计算马儿的速度与耶律光出剑的长度、高度。刹那之间战马奔至,科穆宁身子稍稍一侧,正好让过冲势,头微微一低,恰恰避过削来的长剑,手直直一探,精准扣住马儿的辔头。这三下既快又准,妙到毫巅。
科穆宁单手扣住辔头一勾一带,竟将战马的冲势硬生生止住,这份巧劲与功力,又非炽俟山横推奔马所能及的了。马儿长鸣一声,抬起前蹄,耶律光借势离马,凌空使出“天命玄鸟”的绝招来。科穆宁已经算准了直剑的长度,耶律光每刺一剑科穆宁就退一步,所退的距离正好是剑的长度。耶律光一十三剑都刺在了风中,颓然着地,这时昆仑奴控不住马,也摔了下来。玛拿西五花大绑坐在地上,大喊大叫:“不要管我们,你俩快逃!”
科穆宁笑道:“彼此关怀,令人感动,有伙友骑兵的遗风。”(注:伙友骑兵,古希腊马其顿的近卫骑兵,由国王的伴侍组成,故称伙友。)说着他反击一剑,直刺耶律光胸膛。这一剑科穆宁已经算准了角度与力道,对速度更是拿捏精准,耶律光无论格挡还是闪避都来不及。
但是科穆宁漏算了一件事,耶律光怀中贴身还有一物——女公子何承珠所赠的小木匣。直剑恰好刺中木盒,因为科穆宁是提前算好的力道,所以被木盒一阻,数字就不准了。直剑还未刺穿木盒,耶律光的长剑已经回援,两剑一磕,将耶律光胸前的袍子带破,裸露出他健硕的胸膛。小木匣也被挑飞,在空中翻滚几圈,落向一丈开外。
耶律光苟全性命,不敢再出剑,做了一个守势,并准备移步后退。科穆宁则斜踏一步,这步极其精确,耶律光发现他若是真的后移,自己的侧面将暴露给科穆宁,守势如同废招。耶律光当即止步,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斗也斗不过。
就在这时,忽听昆仑奴高叫一声:“唐加齐,上马!”原来昆仑奴终于牵住骏马,调转马头冲着二人相斗的方向,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向二人疾驰过来,科穆宁侧步出剑,长剑不差分毫,直插战马的心脏。需知一匹马就算不动弹,要一下刺穿其心脏,也非易事,更何况去刺奔跑中的?
可怜的马儿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喘着粗气茫然看着四周,突然前腿一跪,继而向一侧倒下,才知道自己死了。
耶律光本没打算上马,已经遗失了盾娘芙拉的小银斧,不可再弄丢珍珠小枝的木匣,他这样想着,便趁科穆宁刺马的机会奔去拾起了木盒。突然,耶律光想起了拜火神拳的威力,赶忙打开木匣,取出一枚豪麻丹药吞下,并将木盒重新收好。随着丹药吞入腹中,很快耶律光感到有一股暖流渐生,涌入丹田,如一团火焰熊熊燃烧。“拜火神拳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将内力一引一阻再一送。”女公子的话又重现脑海,耶律光左手轻揉小腹,尝试将内力引向双腿,右手倒持长剑,以剑柄抵住右膝后侧。这时科穆宁将直剑从马尸上拔出,缓缓走向耶律光,似屠夫走向待宰的羔羊。
科穆宁出剑,直指耶律光裸露的胸膛。耶律光撤开剑柄,双足一蹬,竟跳起一丈左右,跃向昆仑奴。这一下大出科穆宁的意料,但他怎会善罢甘休,又挺剑追来。
战马死了,昆仑奴、玛拿西、李贰师本已绝望,以为耶律光必然落得马儿的下场,忽见耶律光竟能死里逃生,无不惊奇。耶律光落在昆仑奴身前,把长剑插在地上,对昆仑奴急道:“抓住我臂弯!”昆仑奴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紧紧握住耶律光的右臂臂弯。科穆宁已攻来,耶律光喝道:“松手!”随着昆仑奴放手,耶律光右拳猛然打出,一股刚猛的内劲隔空打向科穆宁。科穆宁变招止步,横剑一挡,乓的一声,长剑竟被从中段打弯。
“有点意思。”科穆宁笑道,就像一个和蔼的邻家老人。但他笑着刺出的这一剑却是凶狠无比,虽然剑弯了,但在科穆宁计算后,剑尖仍巧妙地从侧面刺来。耶律光与昆仑奴故技重施,再次迫停科穆宁。科穆宁又接连发起了两次攻击,但都保持距离,没有使出全力,似乎只是在测试拜火拳劲的力道与范围,并进行计算。耶律光心中开始慌了,莫说丹药内力不能持久,就算能坚持下去,他只会这一招一式,待科穆宁计算出来后,还不是死路一条。
这一分神,丹田的内息便四处乱走,聚不到一处。也在此时,科穆宁一边说道:“奇巧淫技,不足为凭。”一边刺出弯剑,由上向下,斜攻耶律光的右肩。这剑已经计算好了,本拟硬拼拜火神拳,穿过拳劲,一击中的。谁知耶律光内息絮乱,这拳几无功力,没有阻拦弯剑,这剑自然刺远,击中了耶律光身后的昆仑奴。
弯剑刺穿了昆仑奴的琵琶骨,他咬紧牙关并未惨叫,双手抓住了弯剑不教科穆宁拔出,同时惨然蚊声断断续续道:“唐加齐……你快走……来日再救……犹太小鬼……”耶律光悲愤无助,但是又能怎样,留下来也无非多添一具尸体罢了。他身形一矮,从两人之间晃出,同时收敛心神,将豪麻丹药的内力引往双足,发力奔逃。
科穆宁用力抽剑,将昆仑奴抓着剑锋的手掌削成两半,但昆仑奴兀自不倒,又扑上前要去咬科穆宁。科穆宁一声叹息:“要是罗马人个个如此,焉能丢掉半壁江山。”同时脚上一勾,将耶律光插在地上的长剑带起,科穆宁接住长剑,两剑同出,直剑刺穿了昆仑奴的腹部,弯剑刺穿了昆仑奴的咽喉。
“不!”在玛拿西悲痛地嘶吼声中,耶律光越奔越远,不敢回头。他的身后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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