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唐店，是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前面一条铁路隔断，村后一条唐白河蜿蜒阻隔。交通闭塞，遗世独立。

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分四个小组由东向西延伸，聚拢在一起。靠村子一条沙子路，穿过铁路涵洞，通向外村一一孙王营。

村子有一所自建的小学，有5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有30一40名村里适龄学生。

老师大都是村里壮年男性，最有学问的。父亲也是一名民办教师，十几年了，从每月从3元，到10元，再到I7元工资。另外还有地，作为补偿，算一个劳动力工分。

我l0岁时，已上小学四年级。父亲当时教我。意识到成绩跟不上，让我留了一级。至此和艳红分开了。她跟班上，读五年级。

艳红，比我大二岁，四年级同班时，已经十三岁了。她们家三个儿子，排行老三。她是独千金，金枝玉叶。父亲是大队会计，母亲极能干，还有一个慈目善眉，一手好茶饭的奶奶，家庭条件优裕。

大约84年吧，全村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她们家的。每到星期六，正值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一星期连播二级。即使农忙割麦子时候，全村老少也早早收工，赶紧做饭吃饭，7:30准时集合在她家院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形成了一个阶梯似的扇形，有身手敏捷的小孩，爬到树上，不为错过一个镜头。老少足有一百多号人，壮观的很，比放电影都热闹。她父母也总是笑容可掬，不卖一点脸色。迎来送往，客气周到。

艳红，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小麦色。极其害羞，笑，也是蜻蜓点水，无声无息。发育的早，胸前早早的高耸起来了。怎么藏着掖着也藏不住，这是艳红又窃喜又羞赫的事儿，是一累赘，是一心病。以至于走路也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生怕别人注意了去，越发不自然。象一支含饱欲放的红玉兰:无意苦争春，已把枝头占。

艳红来了好事儿，又惊又怕又觉得腌臜！惊的是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怕的是担心终有一天血会一点点流尽，血尽人亡;觉得腌臜，是所有的人都避讳，好像人人看见，是脏东西，触了霉头……年少无知的我，也陪着一起沉沉浮浮，患得患失！说不出个所以然。

即使她母亲，从不教授女儿。只说，至此成为真正的女人了。以后不能坐男人坐过的热凳子，会怀孕;不能亲嘴，小孩会从嘴巴跑到肚子里;不能拉手，身体碰触一一“男人是老虎”。性！从不教育，全凭自己悟！长大了，什么都懂了！一代而过。

那时正值青春年少，刚刚发育，生理上正在变化，对性别刚刚有认识的青春时代。正值渴望爱，美，认同的年龄。《射雕英雄传》里正直憨厚忠诚的傻郭靖成了我们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大众偶像。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起她对同桌男生的好感！倾慕之情，为之动容！那个男生白白净净，腼腆爱笑，笑里带着一股子邪邪的促狭气儿！还有一个大大的酒窝！如果再穿一袭白袍，手执一把摇扇，酷似《射雕英雄传》里的欧阳克:说笑吟吟，风流倜傥。总是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

两人暗生情愫，怀着朦胧的美好感情。整个暑期，天天互相写字条。大中午，趁着大人午休，我也不睡午觉，精力充沛，给他们当信使。在他们两家隔了一条峡谷似的山间小道，走来走去，乐此不疲！

过了暑假，九月份开始，他们一起升了五年级。我留级，联系的就少了。

我又有了新的乐趣。和我同桌的是全班女生最羡慕最帅的成绩最好的男生。“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城愁";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看牙齿。长的好看不说，学习也是第一名。为了赢得好感，引起他的注意，开始绞劲儿，力图比下去。努力学习，暗地里下功夫，不知不觉成绩好了。尝到了学习好的乐趣，忘了艳红了。

况且，我也怕一一怕什么呢？怕上五年级。只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永远不要上五年级。听好多读了五年级同伴讲，五年级数学老师爱打人！回答不上来问题打板子，考不及格，差一分打一板子。好多人手都打肿了。

所以，五年级挫学的特别多。一个是家穷;另一个就是挨打怕的。打不过，也不想当家里累赘。借滚下驴，逃学，不读了。

那个老学究，沿着自已苦打成招似的练出来的，觉得自己没做错！“想要人前贵，必得人后受罪。"“棒打出孝子。"要想成才成器成人，必须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

没有书读，农村孩子唯一的一条路也掐断了。这就是村子越来越穷的根本！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的季节。那一天，还在上学，所有的学生都跑出来看，。在学校对面堤埂处旮旯角，菜园子地里，有二个人挖了一个新坟。看见家人把她埋在一个角落，因为未满十八岁，不能埋在祖坟地。上吊死的。说是有人说她谈恋爱，背不了这个污名。

仅仅几句别人的闲言碎语，生生的掐断了一朵鲜花似的生命！

那时，在农村有一个谣言:未满十八岁死的鬼魂，在第二年未满一周年之祭，会找一个未满十二岁的替死鬼，她才能去投胎转世……

我神色凄惶地看着那些忙乱的人们，苦寂却又无助。

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

我和她亲近，她又如姐姐似的关爱过，况且明年此时也未满十二岁，种种迹象表明:只有我！可是我明明还没活够呀！还有我还没看够一笑一口漂亮牙齿的男生……

天天上学，放学，连去厕所也能看到她那高高，圆圆如馒头的坟墓。想在里面已靡烂，蚂蚁吞噬，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下场……心凄凄惨惨戚戚，可又不敢向人说起一一

还有明年五年级，还有那个打人的老师……

种种无形的压力，挤压我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仄逼。

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喝农药太苦，上吊太难忍，跳河死了尸体喝足水，浮上来一一太丑……可见死也要够狠:才能够死的！死不了的我，一是太懦弱，二是还有青春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同学，还想活。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一年，教育局试点改革，从全乡招二个班五年级学生，名为重点学校。我，考取了。终于脱离了恶梦深渊。

如果一直在那里，我绝对长不到成年。

那个愚味封建的村庄，有无数的地下冤魂日里夜里牵扯着你，指引你走上那一条唯一的、最容易的、自己能做主的一一自由的路。

蒋勋在《讲红楼》中写道:在我们整个生活、学校都回避青春、性这些问题。

什么是青春？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种浪漫，刚刚发育，生理起了变化，对生死爱恨懵懵懂懂，充满梦幻，忧伤，不确定，充满性的欲望和爱的渴望，也开始尝到人生的失落与幻灭之苦。

艳红，正值青春时期。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没有深刻了解过，包容过，鼓励过。拿唯一生命无声叫嚣“青春"对“禁忌“的反叛。香消玉殒，点点残红，触目惊心！

“木未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山涧无寂户，纷纷开且落。”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我也当母亲多年了！却时时处处胆颤心惊，如履薄冰。生怕稍有散失，给孩子造成的永久的伤害！孩子太懂事，又觉得是不是扼杀了孩子的天性！是谁说:有遗憾才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