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老师告诉罗太太,如果宜——她的儿子,再破坏学校纪律的话,他就不得不退学了。老师特意把她叫到学校,就是为了这些事,并要求他回家几天。老师列举他的罪行时,儿子就站在一旁,她注意到,他面无表情。她无法想象儿子会变成这样,他本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啊。
学校也真是麻烦,自从今年年初有一个跳楼的学生以来,屁大点事儿都要叫家长,生怕再赔钱。明明学费都交了那么多。
老师讲完最后一个字,看了看表,对罗太太和善一笑,“我还有课。”。罗太太接着用客套的话保证,儿子绝对不会再出问题了。是啊,他本不该这么幼稚的。她带儿子下楼,楼梯间墙面上刷着励志的格言,她看到他读那些字时鄙夷的眼神。离开办公室后,儿子仍然一言不发。他们坐上她今年刚买的车。
她希望,她当然希望儿子先说话,而且是先道歉。这样,她会迅速原谅他,其实她本来就不相信这是他故意做的,上课顶撞老师?不可能。她想,他被老师冤枉,一定很委屈。她还会用母亲的心安慰他。她一直等着。
然而直到出了校门,她发现,载着他跟载个死尸差不多。她回头看了看,儿子正望向窗外的一片草坪,草坪上放着校长的雕像,校长摆着德高望重的脸。她想他是不会先开口了,她没料到,以前她能料到他的一切。自从一年前她听说他常常和一个女生在一起时,那是楼上的老太太悄悄告诉她的,她就发现他变了。她不大能猜透他的心思了。
“宜?”她提醒他。仍然希望他先提起刚才的事。
“啊?”后座上传来回答。她从后视镜看到,他打了个哈欠。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她问。
“说什么?”
她相信他是知道的,他没那么笨。从他跟老师吵架起,他就很清楚他做的事。他不会无缘无故幼稚的,她想。
“你干的那些事。”她纠正道,“老师说的那些事。”
“没什么说的。”他若无其事道。
她简直恨透了那副表情,像是刚从冷冻柜里出炉。
“唉,”她想,谈话不能如预期进行,完全乱了套。
他绝不会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尤其是跟她。这是她从小就教育他的礼貌,她的儿子,罗太太的儿子不会像那些混混。他是最有教养的小孩。
她握紧方向盘,前面那辆车的司机必定喝醉了。“你真的翻墙逃学了吗?”
“你不相信吗?”
“我希望不是真的。”她看后视镜,辨识真话和谎言的时候到了。然而不需要辨识。
“因为你觉得我不敢吗?”他轻笑。
“我就问你真的翻墙逃课了吗。”罗太太把油门踩到底,又超过一辆车。
“真的。”
她撞死了一只猫。
“我很伤心。”她说。“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
他终于把该死的表情换掉了。有敌意的人比漠不关心的人更容易被改变。他生气了。
“没想到你会这么叛逆。你开始学会不听话了。”
他默不作声。
罗太太觉得胜券在握了,车速也缓下来。“想想你小时候,不管妈妈说什么你都听,从来不会让我伤心,现在怎么啦?学会在学校里惹事了?”
电话铃响了。是自己带的一个员工,那小姑娘笨的要命。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接电话。
“别说了,你就是不认真。”罗太太说,“能干就好好干,干不了就滚蛋。就这次问题,给我写一份检讨书。”
她挂掉电话。和颜悦色,“你是不是没吃饭?”她是忽然想到了这个方法,当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就不得不听她讲话了。
“不想吃。”
“吃点儿吧。”她把车停在餐馆门口。
这是一家还说得过去的饭店,老板娘站在柜台后,看上去和罗太太差不多大。帘子后边,一位打扮时髦的少年推着电动车出来,往门外走。
“别出去玩了,老实待在家里吧。”老板娘皱起眉毛说。
“你别管了。”少年看上去挺生气。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晚上之前回来。”老板娘说。
“不一定。”他坐上电动车,扭动钥匙。
“你今儿敢不回来试试。”她大声说。
“真烦哪。”那少年走远了,背影淹没在车流里。
老板娘叹了口气。
“那是您儿子吗?”罗太太问。
“是的。不听话。”老板娘说。
“他上的高中?”
“不是,专科。”
“噢。”罗太太说。怪不得这么叛逆。
“这小孩上的是高中吗?”老板娘问。
“对,他成绩很好。”罗太太说。“以后要考清华的。”
“厉害。”老板娘竖起拇指。
他们面对面坐在方桌边。罗太太选了背光的位置,从前也这么着的,她能看清楚儿子的所有表情。
“我今天真的非常伤心,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因为这个被叫到学校。”罗太太说。
“你听见了吗?”
“你能不能让妈妈省点心?”
“你别说来说去就这两句话。”他咬着牙说。
“闭嘴!”罗太太说。“你就这么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吗?嗯?”
“没什么好报答的。”他在发抖,脸色惨白。“我爸早死了。”
罗太太伸长了胳膊,越过桌子,差点儿没有够着,但还是准确地扇了他一耳光。
于是全餐馆的人,除了一对正在窃窃私语的情侣以外,都看到他的脸上,泛起了红印子。
罗太太也听到了自己闪到腰的声音,或者是儿子咬碎牙齿的声音。他想起丈夫被追记一等功的那一幕,看着黑白相片的时候她想不明白,是自己的家庭重要,还是别人的家庭重要。
“怎么啦?”坐邻桌的老太太问。
“走。”她说。一阵风似的拽着儿子走了。
“说说你是怎么学坏的。”罗太太启动汽车。“你不但会顶撞老师,还会顶撞妈妈啦,真是长大了。”
“翻墙的时候砸伤保安的那个学生,你是不是他带你翻墙的。”
“他被开除了。”
“开除了好啊。你再这样下去也得被开除。”
他默不作声。
“你就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容易被人带坏。”她说。“可惜你爸爸不在,不然他能管管你。”
“去年那个女生呢?她也被开除了吗?”
他在后视镜里打了个寒颤。“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 罗太太看着他说,“我看了你的日记。”
“你偷看了?”他木然道。
“我只是想更了解自己的孩子而已。”罗太太说,“你就从那时候你开始学坏了。你现在还和她有联系吗。”
“有又如何。”
在这种情形下,还这么说,他不可理喻。车开上了立交桥。
“你必须和她断绝关系。”她说,“你学习成绩已经下降够多了。”
“不可能。”他说。
罗太太浑身一震,有如出了车祸。她把车停下来。
“你再说一遍。”她缓缓的说。
他不吭声,但看起来和出车祸后一样激动。
“听我的对你绝对有好处。她肯定不是个好学生。”。
“她今年年初就死了。”他吼道。
“死了?”罗太太缓了很久,“真好。”
他最后瞥了罗太太一眼。车窗外一片黄色的灯光,如地底下的街市,混沌昏沉。他打开车门。如棕树枝头的夜莺,或者清明节枯枝上的乌鸦,翻过栏杆,箭一般冲天飞去,只是没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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