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老板其实本不叫秦老板。
这三个字,不过是上海人给的敬称,技艺绝伦,当的起。久而久之,秦老板究竟叫什么,竟然没几个人记得了,只记得秦老板独角戏是一绝。
这一年是民国十九年,独角戏正值鼎盛,每天来听独角戏的人,能把茶楼坐的满满当当,茶馆老板每天都在柜台后面笑眯眯的把算盘打的乒乓响,搭着白毛巾的伙计忙上忙下,这一片街市都是热热闹闹,足足要等到后半夜里才肯呼出口气歇息,来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差全是来听秦老板的。
秦老板独角戏可真是一绝。
虽然最先立了独角戏这块牌子的,不是秦老板,可独角戏却是在他手里火的。整个上海地界,秦老板称第二,甚至都没人敢说自己进的了前十,戏台上那眼神一瞥,势便起,几百个人的茶馆里齐声叫好,掌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然后身踏一步,忽的杀气骤生,满座鸦雀,竟连看客面前摆着的茶水也凉了一半。
秦老板常去的那家茶馆,名叫丽水台,曾有歌咏道:“茶馆先推丽水台,三层楼阁面河开,日逢两点钟声后,男女纷纷杂坐来。”还有两句,是好事者加上的——待得幕前秦公现,方知戏是这般来。
倒也符合。
二
秦老板好收徒,可徒弟却不多,都是入了他法眼的。他说过,孔圣人三千弟子,只有颜回得他的心,他才教训的多,可那两千九百多弟子呢,得他的心吗,他教的完吗,他要是教不完,当的起那么多人尊称他的那句师傅吗?戏同文,得靠师傅一招一招、一眼一眼的教,将来万一戏台上做错了,下面那几百双眼,你是能混过去的?
秦老板最喜欢的一个徒弟,叫石泓川。人小鬼大,机灵,学的也快,是个私生子,被母亲放在戏院,秦老板见了喜欢,就留了下来。这徒弟原名叫做石弘川,秦老板给加上了三点水,说,泓者,水广而深,方可为大川云泽之基,将来登台或者做人,总也不过这个道理。我不改你的姓,你也记好你的根,秦老板还说了,你跟着我,要只会演戏,别说我是你师傅,我怕丢人。不知理,你终究是只能唱戏。
石泓川似懂非懂的磕了头,既然师傅这么说,那一定对,他刚过了十三岁生日,再有几年,就可以正式上台了。
平时秦老板去茶馆的时候,他也曾躲在后台,看师傅演戏,看的多了,他发现师傅演戏是不看观众的,底下人头攒动,而台上的人,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石泓川孤身一人时,夜里辗转间常常会想起师傅的背影,想起那种专注,或者说孤独。
秦老板唱戏不同主流爱风流才子,他最喜欢唱三国,尤其喜欢鲁肃,他常说,鲁肃有王佐之才,更难得的是,富而慷慨,积蓄之粮,挥手即赠,不在乎千金散尽,更不在乎何时、如何复还来。
秦老板倒也是个鲁肃,他常常说,这人呐,谁还没有过难处,若是老实忠厚,这钱借了,还不上也不要难为,说句不自谦的话,我就算哪天银财尽失,唱几口戏,好歹饿不死就是了。
所以秦老板人缘很好,谁家生了孩子,都希望秦老板给看看,好沾沾贵人的福气。
三
“我问你,什么是独角戏?”
“一人啼笑怒骂,一人万军千里,一人四季百载,一人……一人……”石泓川直起身子,顿了一下,接着说:“学生驽钝,想不出来了。”
他依然跪在地上。
秦老板摸着扶手,不急着评价:“先起来吧。”
石泓川起身,他瞥了一眼扶手上,面已经发亮,厚实的梨花木露出着温和的光,他在等师傅的评价。
“我记下了,过个几年,我要再听你的答案。”秦老板摆摆手,石泓川出了大堂。他看着石泓川的背影,恍惚间这个徒弟跟着他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秦老板笑着摇了摇头。
秦老板今年五十六了,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唱戏唱到如今的地位,整个上海滩,也是从没有过的。秦老板没有娶妻,看自己的徒弟,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石泓川出去之后,院子外面忽然变的嘈嘈杂杂,不知道哪的学生又来游行示威。这几年局势不稳,怕是要打仗了,秦老板端起杯,咂了一口茶。
四
“师傅最出彩的一场戏,是民国二十九年,二十九年……十月初七,那一年,洋鬼子进了上海滩,但是根据条约,上海滩是国际租界,他们不敢胡来,只能愤愤离开,后来来了几个高军衔的日本人,不知道怎么的,就要来看师傅的独角戏,师傅不肯给他们唱,他们就放毒瓦斯毒死了在郊区的罗店,其实师傅唱与不唱,他们还是会杀那些村民,可是师傅好像不这么看,他答应了下来,于是我知道师傅大概要发生什么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我猜不出来。”
石泓川穿着破了的军棉袄,胡茬也许久不刮,让人一下子认不出,其实就算刮了,在这夜里也难以辨认,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掏,摸到一支烟,点上,烟的头红红的着了,在黑暗里像是萤火,还没抽一口,大概是他想笑,但是一时间又笑不出来,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目光盯着烟头,慢慢张口:“师傅在世时,我从不抽烟,抽烟不好,坏嗓子,像我们唱戏的,没了好嗓子,你糊弄谁呢?”
“说是唱戏的,其实我好久没有唱过了。”他终于吸了第一口烟,慢慢的吐出去,再看着那团白烟,缓缓地消散,好像被黑暗抽了去。
“那年我二十岁……”石泓川顿了一顿,好像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师傅却已经不再教我独角戏——他把我送到敬业学校念书,再后来学校改名成私立南方中学,搬进了租界,离家也更近了,当时的校长是许梦周先生,他推荐我去国外见见世面,师傅也说好,于是毕业后我在欧洲小转了一年,各方面也都还熟络。”他越说越高兴,烟头也变得红红的,像是有人睁开了猩红的眼。
“后来听说国内发了战争,我想让师傅一起来国外,什么手续都办好了,可是师傅不肯,说不能离开这块地方,我好说歹说,前前后后数不清寄了多少封信,师傅就是不肯来,我当时就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地界。”石泓川剧烈的咳嗽起来,“后来催得急了,师傅干脆放出话,说他就算死,也要死在上海……”
“我也是倔,收到那封信之后半个月都没理师傅,又听说上海形势恶化,我担心不下,准备动身,谁承想回国的船一连几个月不开。”石泓川停了下来,他不再说什么,一时间战壕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之后是个怎么样子?”黑暗里,他身边的某个人--不知道谁等不及了,问道。
呼吸声此起彼伏地持续了很久,可是大家突然之间都有了耐心:“师傅他……唱的很好,很好……真的很好……”烟火忽闪忽闪,怕是快抽完了。“大家都说,从没听他唱的这般好,好到像是要把几十年的命,都唱在里面。”
“他也确实唱在里面了。”
“他把骂鬼子的词暗暗编进戏里面,却又那么巧妙让鬼子无处发泄,茶客们都屏息凝神,他们都知道这场戏之后再无独角戏……那几个日本鬼子听得懂中国话,他们的脸,慢慢发青,我想他们大概恨不得把这戏台给砸了烧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怕,不过还好没有发生。后来不知怎的,师傅转了个身,面向幕后开唱了。”
“要知道戏子唱戏,是面向茶客的……”石泓川鼻子喷了一口气,笑自己说了句废话。
“现在我意识到了,那天师傅转身,其实是给我唱的——他知道我过去常在他身后看,那个时候师傅他不断的咳血,医院也束手无策,于是索性再看看我站的位置,我日后也能有个念想。”
“听说那天的戏楼,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连屋顶上都恨不得站满了人,那些跑堂的都拿着竹竿,从屋顶上往下赶人,因为之前师傅放出话说,这是他的最后一场,他秦老板,从此不再登台。于是几乎整个上海滩的人,都来了,我这辈子,也没听说过丽水台坐过这么多人,再也没有。可是师傅不在乎有多少人,他只是扭过身来,咿咿呀呀的唱。”
“这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推算起来,那天我还在欧洲等待开船。”石泓川把之前的疑问轻轻带过,没人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我的师傅就这么唱着,唱着,唱鲁肃,唱鲁肃,召众习武,练兵保家;唱鲁肃,仗义疏财,乡人敬慕;唱鲁肃,指粮相赠,周郎得交;唱鲁肃,投奔孙权,鼎力江东;唱鲁肃,力排众议,连刘破操;唱鲁肃,治军有方,未毕而丧……”石泓川说着说着,也轻声唱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再像当初的醇厚,几年的漂泊,带给他的,不只是年岁上的变化,他开始理解秦老板,即使不能再相见。
大概因为在黑夜里,所以声音显得很孤寂,又或是没有炮声的缘故。
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
五
秦老板在世时,曾经说过,人呐,不管怎么过,终究会有一个结尾,就像万物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低谷,也有大欢喜,或好或坏,或早或晚。所以我一生都在努力,希望落得一个好的结尾,免得说丢了独角戏的面子,后来我发现人生有时候就是没有结尾,一个人,可能不声不响就没了踪迹,人死如灯灭,又或者说,没有结尾,也是一种结尾。
以前师傅问过我什么是独角戏,我答的很工整,因为我早就想到师傅要问我,到如今我才知道,其实人生本就是一场独角戏,无所谓华美严谨,更没办法提前预演,能过好五十载岁月,善莫大焉。
作者|班克西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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