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散落,横河两岸白茫茫一片,田野被余晖染得红彤彤的,河面上雾气升腾,像一条飘舞的锦缎。柳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尽,枯黄中含着绿意,却被霜露渡染了一层晶莹,煞有介事地凝立不动。前路变得朦胧,横河桥在路的岔口若隐若现。
马爷心事重重,他心疼着走在身后的玉秋。对于单眼的浑劲儿,他此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了。今时不同往日,似乎凭着这张老脸也无法压制他那蛮不讲理的脾气了。想起清远临走时特意登门拜访马爷,拜托的每一句话音犹在耳。马爷惭愧,觉得没有照顾好玉秋,愧对清远,随着沉重的脚步心里不住的叹息。
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来信了,玉秋想。
河西王家
虽然单眼脾气上来不计后果,被马爷扯到马家后,在马爷的斥责声里,他也突然有些后悔了。单眼如今并不那么惧怕马爷,大不了给他两下子也无妨。如今的单眼,心里对清远充满了敬畏,为啥怕他,他也说不明白。他虽然依旧在儿子面前摆着老子资格,可是面对儿子,单眼心里每次都是胆怯的。这样冲动之下打了玉秋,他也后怕,怕玉秋写信给清远。可是怕归怕,他依旧气势汹汹地往家走去,迎着一路上人们的窃窃私语,他明白,家里肯定也都知道信儿了。单眼心里合计着,要是媳妇不回来了咋办?要是惊动了老大咋办?马爷这会儿也该在陆家了,要是陆家不依不饶这事儿可咋收场?
单眼一进院子,就从所有人的表情里,看明白了,都知道了。于是便躺在炕上,我装病,看看再说。
“哟!二姐夫!”铁青尖着嗓子嚷道。
“妈。”玉秋的声音。
单眼一听,心里一亮,扯过来衣服搭在了脸上。
“老大家的,回来了?”婆婆声音里透着惊喜,大声说道。
马爷没有在王家吃饭,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却没有对着单眼和铁青说。见多识广的马爷,心里像堵了一把草,他怎么有心情咽下王家的酒菜,有什么心情和单眼推杯换盏。他不想多看一眼单眼那喝上酒南朝北国吹牛的样子,更不想看到,玉秋强装笑脸,站在桌下伺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眼。
想着从河东回来走在横河桥上,马爷站住脚对玉秋说,“玉秋,啥也别怕,也不用忍着,这次,二姑夫给你主持公道。”
马爷的心思玉秋怎么会不明白,他念在跟爹的交情,而且作为媒人一手托两家。作为长辈,他想用他的威望为玉秋说句话,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玉秋能把她遭受的还回给公公吗?即使还回去了,自己那一巴掌的疼痛和难堪,这种尊严又如何挽回?生活,就是只有前进,没有回头。一切都无法像走路一样,可以重新走过。时间就是这样,走过去,就是从前了。
“二姑夫,啥也不用做,家里没有公道,有了公道也不是公道。”
“玉秋。”马爷被这年轻的孩子绕口的话愣住了,不是他没听明白,是被惊到了。“好孩子,不会给你爹丢脸的。果然是陆二爷的闺女。”马爷的小个子,被夕阳扯出长长的影子。
“是,我是,陆二爷的闺女。”玉秋鼻子一阵酸涩,哽咽地说。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我和你爹一样疼你,假如陆二爷活着,任你公公再浑,也不会任性妄为。”马爷气哼哼地说道。
宣传队缺了玉秋,已经排好的节目演不了了。李兴不甘心,他和玉秋一直是搭档。
“老姑,这也不能说不演就不演啊,你这太不负责任了,你说,我以后咋办吧,”李兴在大道上等了半天,见玉秋出来抱柴禾,就跑过来截住她说。
“李兴,你赶紧找新搭档吧,我真是不行了。”玉秋一边说,一边往院里看。“李兴,我实在有难处。”
“要不……我再去跟你们家老爷子说说?”李兴还不想放弃。
“你可拉倒吧,上次打你忘了呀!你说不了他的,他那脾气会再次收拾你。”玉秋笑道。
“让你说的,咋就那么不讲理了?”李兴梗了一下脖子,浑身像面条一样扭了两下,似乎还想试试。
“李兴,别找事儿了,别说我没提醒你,我家老爷子,谁也不怕,不讲理!”玉秋一边推着李兴一边说。
“你他妈说谁不讲理!”单眼从大姑娘清兰家喝酒回来,刚拐过柴禾垛,忽然想撒尿,这时听见玉秋的话,就着酒劲儿,这火腾地一下压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边系裤子一边破口大骂,“我咋不讲理了?啊?你他妈的跟这小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知不知道磕碜。我儿子刚走几天,你他妈不守妇道,又唱戏又扯犊子。我们老王家不要下九流,你个没大没小没家教的东西,背后他妈的骂老公公!”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就要动手。
李兴一见,拉着玉秋就跑。
单眼一见更急眼了,拎着棍子就追,边跑边喊,“你个狗男女,往哪跑?X你祖宗的!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玉秋猛地站住脚,为什么要跟李兴逃跑呢?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跑?她迎着公公走了过去,“爹。”玉秋站在公公面前喊了一声。
此时单眼已经忘乎所以,仿佛找回了当年混迹胡子的感觉。正觉得这样拎着棍子横冲直撞在大道上挺威风,越是有人围观看热闹,越是令他张牙舞爪,猛然觉得这样把人追得穷途末路的样子很刺激。可他没想到,玉秋忽然迎头回来了,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面前。单眼一个急刹车勉强站住,瞪着一只眼睛气喘吁吁地喝道:“你你……你他妈嘎哈?”
玉秋不解公公为啥这样问,不是他一直穷追不舍吗?就笑了一下说:“爹,你喝酒了,为啥跑啊?咱们回家吧!”
单眼一时忘了刚才为啥追玉秋了,看着玉秋怔愣着。这时李兴走到面前,再次想起来,于是大骂道:“这个犊子找你干啥?又想撺掇你出去唱戏是不?”说着兴起,见周围有围拢过来的相邻,就逞强举起了棍子,向玉秋打来。
玉秋躲避不及,也没想到公公会突然动手,被打了一棍子,疼痛的却不知如何躲闪,就傻傻地呆在那里。李兴闪身挡在玉秋前面,单眼一见更生气了,一样没客气,照样给了他一棍子,当他绕过李兴,再次对玉秋举起棍子时,清风听到信了赶来,伸手抱住了他,抢下棍子。围着看热闹的人们这才敢上前,把玉秋拉走。
玉秋知道肩膀一定是肿了,她觉得像火烧火燎那么疼,一只胳膊麻木着,带着半个身子都像正在被人用刀子剔肉一般。
被众人呼呼啦啦推着走在前面,后面的公公依然骂不绝声,更加的不堪入耳。
玉秋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绑缚了手脚准备宰杀的小鸡,忽然想起了窦娥,路上飘零的落叶伴着人们的眼睛,所有人都在说都在指指点点。风里裹着喧嚣,嗡嗡嗡地冲击着耳骨。眼里并没有泪水,却是感觉到鼻孔呼出的凉气。脚下不知一直踩着什么,一直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大哥,你会信我吧?玉秋忽然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了谁在呼唤清远的名字。清远,我的男人……玉秋的心忽然想被钩子勾住了一样,被撕扯着仿佛要离开胸腔,她听见了血汩汩地流动,她疼得不知揉向哪里,一种要死了一般的心痛。
铁青站在窗下,她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单眼的骂声,早有清泉跑回来告知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并没有因为玉秋被公公打了而同情或者安慰玉秋,她性格奇怪得令人无法理解。铁青虽然与丈夫感情不合,而且生下清泉后毅然决然地分居了,但并不是说,他们之间就是对立的。他们不说话,甚至都不看对方一眼。可是却常常能够统一战线,一致对外这令人费解。这也是多年来,乃至所有人不明白的地方。
婆婆看着玉秋,她眼睛里寒风刺骨,冷冷地盯着脚步蹒跚的玉秋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真他娘的行啊!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在大道上,跟老公公撕破脸了,谁他妈惯的你!”
雁丘(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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