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被关进地牢两天两夜了,她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漫长的煎熬,在狱卒的残暴审讯下如同一堆只剩呼吸的组织皮囊,只是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不甘心地发出无声的抵抗。她的命可真硬,她的嘴也真严,精疲力尽的卒子们轮番拷打,嘴角的血迹干了,流出新的,干了,又流出新的,一条血痂摞着一条血痂。
地板阴冷潮湿,仅有的一扇巴掌大的窗户,不断射进寒风苦雨,一道道电闪雷鸣肆虐,恨不得冲进牢笼,给罪恶深重的女人以天戒。
女人是边塞数百里荒漠中唯一的饭馆老板。老爹是屡被贬谪的前朝文臣。每一次罢黜都会距离温润的江南故乡更远。在不断北迁的苦寒里,夫人命殒,及膝的茅草中,光秃秃的碑文像临终前空洞无望的眼睛,终究再也回不去故乡,永世躺在蛮荒之地,望着家乡方向。小桥流水,古韵悠悠已恍如隔世。
新皇骄奢多疑,对于前朝旧部总是苛责防范,稍有不慎皆会勾出前朝恩怨隔阂,将其随便一个由头逐出中原,眼不见为净。
青娥幼年身着绫罗绸缎,在草长莺飞的庭院回廊嬉戏玩耍。随着爹爹一次又一次的贬官,只好再次告别旧宅,收拾停当,车铃声响起,“青娥,青娥……”轿帘随风涌动,青娥听到唤声,自然张望,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奔跑着,像马车的方向招手。青娥知道,那是年迈管家之子。父亲刚辞退了他,就全家启程了。
他们一路向北,青娥在颠沛流离中,终于成为荒漠沙地盛开的水仙。苦寒之地,风物寂寥,冷风猎猎,却也给这个江南娇儿别样的坚韧风骨。
双眼如玉,罩着一层水淋淋的雾气,飞目流转,波光粼粼,一对儿青黛高高挑进云鬓,这样一对儿眼眸,足以令整个蛮荒增色。过往商旅无不为之倾慕。青娥为避是非,终年青纱掩面,为旅人盛酒端菜,倘若哪个吃酒贪杯的无理男子,胆敢轻慢青娥,那么,他就会被招进内室,一根银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结束莽夫性命。
这是父亲为保女儿周全,翻阅古籍妙计,酒客食酒后,若心怀不轨,不久就会自然断气,并不会留下一丝中毒证据,这道秘方是父亲半生流放,日夜研读,留给女儿的唯一护身符。
这些年,荒漠青娥酒馆的惩色名声传遍四野,多少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青娥如神仙女眷,只可远观,不可近犯。四季春雪秋霜,在最湿润的季节,青娥也会对月小酌,匆匆露出难得的笑靥,冰冷太久的女人也渴望英雄侠客。似乎青娥半生孤寂,为等一个必见的男人。
三年前,青娥店里来了一个旅商,跟她一样半遮半掩,只是脸上蒙的不是纱,而是鹰嘴面具,青娥搁下酒具的空挡,忽闻鹰嘴缝隙散发缕缕奇异香味,不觉纳闷,旅商身型高大剽悍,双手却修长笔直,手背斑驳并伴有丝丝血痕。这是一双刚强男人的手,尾戒镶嵌着比面具更为凶狠的鹰头,锋利的鹰嘴周围羽毛丝缕毕现,一双鹰眼凛冽着寒光。
“有何可看?”男子怒喝。
“奇香,异禽,血债。”青娥吐出六字,搁下酒壶酒杯离去。
“酒如白水,再来一壶。”面具男子大喝,青娥的鼻息在青纱罩下,轻蔑地一笑,又是一个装腔作势之人。
青娥改送陈酿,不料酒未入口,就被商旅掷到地上,“白水不如!”
青娥扭头进了地窖,将酒馆十年老窖搬出,酒坛开启之时,空中一阵特殊的味道弥漫开来,酒客纷纷侧目,没有入口,鼻子仿佛已经微醺,连连称赞好酒好酒。
这酒是酒馆开张之日,青娥在爹爹的指导下,加了从家乡带来的紫丁,加入当地自然老死的马匹后腿肉,慢火熬油,沿着罐子仅留的针孔滴入酒中,一存就是十年。爹爹临终前,说,这坛好酒只能为自家人享用,青娥不知何意,家中只剩下自己,今日,看那狂徒,心生厌恶,索性拿出镇馆之宝,灭灭对方气焰。
晶莹透亮的玉液琼浆挂壁,鹰嘴面具男子举杯一饮而下,“有味道。”说罢,扛起青娥直奔廊舍,青娥震怒,抽出那百试不爽的绣花银针,对着男子扎去,在针即将刺入手背的刹那,尾戒鹰嘴轻轻一拂,银针跌落,青砖缝里,银针成了两段,像青黛眼里的泪水清亮刺眼惊惧震怒。
“失之我命得之我幸。”男子看到青娥落泪,泪光闪闪打湿了青纱,摘下鹰嘴面具,清声唤道:“青娥。”一阵冷风拂过,青娥的青纱飘落,男子的眼睛由凛冽寒光润为弦月之泽,“青娥,你好好看看我,可知我是谁?”
青娥疑惑,却仍觉是故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