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凤蝶……”心魔的声音呢喃,“焚心,你说这尾黑凤蝶究竟来自何处?”
“听说过「无念之地」么?”焚心收敛了心神,“据说那儿居住着欲望的本体。”
“欲望还能有本体?”
“我们所想的,并将之具体化。”焚心抬起手,任衣袖被风吹起,“根据我们所想象而形成的那些或男或女,或人或妖的形象,”手在空中一握,“那都是欲望的本体。”
“既然是欲望本体的居住地,又何来‘无念’。”不是疑问,心魔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焚心,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心魔忽然问,“是人是妖?是男是女?”
“女子。”焚心笑了笑,“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
“她就是欲望的本体?”心魔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很是刺耳。
“千人千面,大概谁的想象都不会相同。”低下头,“这大概就是所谓‘欲望’最为诱人的地方。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想象,只属于一个人的专属。”
“我看到的也是女子。”心魔的声音带上了迷茫,“我一直想强调与你的不同,我讨厌安安静静就把一切解决了的你。但好像,我完全脱离不了你。”
“你就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事实。”比起于心魔,焚心反而非常平静。
“呵,焚心。”忽然,心魔的声音又变得诡谲莫测,“我脱离不了你,你也摆脱不了我。”游移到焚心面前,托起焚心的脸,“让我们,相爱相杀。”说完,心魔凭空消失了,天地皆白中,似乎从始至终都只有焚心一人。
雪,飘飘而落。所有的踪迹,最终都会被掩埋。只是,那条路终究为焚心而开。
焚心眼前所见,却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这便是那异服少女所授神意么?焚心细细端详,却对上了肉泥中微弱的两点光。
异服少女漫步于「生死关」的荒原之上,脚下之路的尽头,正站着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那是一朵无暇的冰兰,迎风绽放。
白衣女子率先开口说:“那场大战,你我又活了下来。”
异服少女摊手摇头:“你认得我呀?可我并不想认得你。”
白衣女子毫不理会她的否认,径自说:“这一次你选择杀戮神明,「宗布神」大羿与「月神」姮娥都成了你开局的垫脚石。”她端详着异服少女,感受她身上浓重的怨气,似笑非笑地说:“好啊你,竟连「中津鬼王」深渊你也不曾放过。常夜呢,你把常夜怎样了?”
异服少女笑笑:“你在下棋的时候,会去关心一颗棋子的生死吗?”
那少女拔出身后大剑,剑尖直指白衣女子,“这世间的一切,不就只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博弈嘛。”
风雪刮在白衣女子的脸上,却温柔得好似情郎的抚摸。哪怕是异服少女也不能否认,白衣女子是极美的,她的美能令本该无情的天地动容,天下万物都会在她面前尽展温柔。
异服少女也不例外。她这一剑在脑海中已挥了几千几万次,却又不曾斩下白衣女子的头颅。
白衣女子直视那双犹如深渊的眼睛,柔声说:“这便是你玩弄他人命运的理由么?”
“你我又何尝不是身处「命运」的迷宫。”异服少女收回大剑,语气森冷如锋:“或许有天能找着迷宫的出口,但我不认为那会是希望。”
“人生如戏,不是戏剧,而是一场游戏。这一场按着固定脚本进行的游戏,我们真能掌控所谓的「命运」?若夭,当你寻到那处出口,当你面对唯一的绝望,我真的很期待你脸上的表情。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么美。”
昭走远了,一瞬之间。
若夭的脸上无喜无悲,狂暴的风雪依旧猛烈,只是每每与她触碰,却又变得温柔起来。
这天下万物,对若夭当真是极尽温柔了。
它睁开肉眼,只看到一幕纯净的黑色。
是她踏光而来,在这片绝望的浪潮,引动流星。
这抹微弱的星光,确实将怪物的世界照亮。
焚心对上那双闪亮的眸子。那是一双满怀人性的眸子,但这眸子却与柔软的肉泥格格不入,眸子是冷硬的,它所拥有的人性,也是其中最为坚硬的一部分。
这怪物的身体已是柔软没了形状,但它的眼睛却至坚至强。焚心来了兴趣,她伸手轻触腐烂的肉泥,毫不在乎恶臭与粘腻。
只是轻轻一触,竟令她神魂倒乱,天旋地转。
焚心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到来,将怪物的世界照亮。
“天际星落,流光照影。”
她痴痴望着夜空中坠落的群星,飞驰的星群交汇成一条星河之桥。少年独坐星桥之上,他的背影倒映在焚心眼中。
那背影是瘦削的,但他充满不可逼视的力量,这背影怎会属于人?分明属于金石,寒而不屈。
焚心踏上星空之桥,步履轻盈,小心翼翼。孤独属于安静的世界,孤独不该被打扰。她怀着这份复杂的心情,在那孤独少年的身旁坐下。
少年别过头,却看到春水般的眉眼。虽然只是一瞬,焚心却看到那双冷硬的眼中绽放勃然生机。
焚心即使套上面纱,光凭眉眼的神采,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但这少年却只言未语,木然地望着闪耀的夜空。
焚心本是喜静之人,她像是被少年牵动心弦,与他静坐一起。
这世间真是安静极了,晃神间,焚心甚至悟出永恒,若能与这少年一直在这世间静坐,生命便将永恒。
可是,星空之桥不见了,夜空中闪耀的流星全都不见了。动人的轻吟缓缓响起,夜空中遍布绝望的黑色化作柔软的线条,少年本该冷硬的眼眸也变得柔和。
是两行清泪融化眼中的坚冰,是魂魄中炽热的情感熔解金石。
焚心顺着少年目光所及,看到一名身着赤红长裙的女子。长裙绝非现世衣着,美人即是画外之人。
她,饮一壶桂花酒。
美人醉酒,大概是世间最为温柔的画面吧。焚心似也醉了,她的心声划破动人的乐曲:“「山间朝暮,晦明变化」,你往后便叫若暝霏。我带你走,带你逃离这处绝望。”
“你怎知我没有名字。”少年轻声说。他擦干眼泪,眼神如常。
“倘若你还识得她,就不会流泪。我想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你流泪,除了她。”焚心向少年伸出手,轻声说:“离开这里,或有重逢之日。”
少年不为所动:“这是只属于我的囚笼。我……不能。”
焚心握住少年冰冷的手掌,浅浅一笑:“我能。”
牢笼已破,弱茧化蝶。少年终于自由,但这份自由的代价太过沉重,当他知道自己沦为云尘九绝手中棋子的那一刻,为时晚矣。
肉身虽腐,其魂不灭,这少年正是焚心前往生死关的目的所在。
若瞑霏费力地睁开眼睛,眼皮似有千斤之重。他的脸上满是疲倦,仿佛从一场长眠中挣脱出来。
这番浑浑噩噩过不了多时,若瞑霏已然想起借焚心之力突破禁制。他昏迷了许久,眼下早就没了焚心的影子,环顾四周,视野极暗。
若瞑霏心下一沉,这一路漫长的旅行,终究不过是走入新的牢笼。
“好酒。”声音阴柔悦耳,若不细细品味,还道是哪家未出阁的美人呢。但这声音的主人确为男儿身,只是他的十指纤细娇柔,那玉石精制而成的酒杯竟成了他手指的映衬。他虽戴着一具「阴阳诡面」,裸露在外的皮囊却已胜过太多女子。
“喝酒喝酒,你就会喝酒!”一道娇嗔传来。可这幽暗密室之中,除了这肤如凝脂的男子,却再无他人。
男子似乎在与自己的影子说话:“你不懂酒的乐趣。我虽不能与太白一般斗酒诗百篇,但自古以来,惟美酒与佳人不可辜负。”
“是么?那他呢。”
男子放下酒杯,全身放松地靠在躺椅上,也不说话。他从未在乎过时间流逝,他也从来都这般气定神闲,好像在告诉世人他就是时间的眷顾者。
“焚心从生死关捡回来的少年,如果你愿意牺牲那些女人的清白,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诡面之下,男子的目光似也迷离,他悠悠地说:“我不在乎。”
“也对。云尘国属于那位女帝,而这天下,是苏苏你的。”
男子说:“为我这般窃取天机,值得吗。”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除了你,这天下也没什么能值得我在乎了。”
女声轻叹:“哪来这么多值不值得,我是你的。”
她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如何来去,她是属于男子的影子,也可能是所有人的影子。这密室之内又只剩男子一人了,他并不感到孤独。在这场漫长的时光旅行中,他若是感到孤独,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清脆的掌声响起,四周燃起了青幽幽的火焰,光焰是冷的,若暝霏的心也是冷的。一层寒意刺入心间,寒意如刀剑。牢狱固然令人心生冰冷的孤独之意,但若暝霏并不畏惧牢狱之冷。
寒意来源于一双眼睛。
若暝霏抬头,他只能看到一双漠视一切的眼睛。
他也看到了若暝霏,居高临下,如同帝王审视臣民。一抹讶异于他眼角闪过,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影子出现了,柔软的女声飘过:“你这表情,我只在「朝」身上见过。”
“如此根骨,已非人世强者可比。仿佛就是为了完成那件事而生。”这声音虽阴柔动听,却能令人不寒而栗,如同他冷漠的眼睛。
“既是如此。”声音随着主人一道破门而入,这磁性的嗓音甚至引起空气的共鸣,“你又为何搭上她们的清白?”
这是女性的嗓音,低沉而略微嘶哑,但却并不难听,这是种能让人变得慵懒的奇妙声音。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
只是他的声音依旧令人如坠寒冬,“纵然他有绝世天资,也并不完美。而且,我等不起他慢慢变强,也不想等。”
“好久不见,晴渝。”他侧眼望去,明月般皎洁清丽的女子倒映在他的眼中。
密室本也昏暗,但这月白长裙的女子散发着淡淡清辉,她的衣领、肩带、护腕无一不用金丝织成,宽大的墨绿束腰包裹着丰腴的腰肢,一头精心梳理的短发更显干练无华。
美人总是能令人眼前一亮,万里挑一的绝色更是能生发光芒。
“我可不想见你。”晴渝负于腰后的手,握得更紧了。
冷焰青幽,牢门洞开。
未见其人,但闻甜香。那是一种令人迷醉的独特体香,也是焕发希望的勃然生机。
来人一袭及地白袍,看不透女子的娇躯玲珑。她的眼睛很大,几欲使五官失调,却让人生出极致的美感。这种极致的眼睛之美,稍大一分,则破坏人的五官之美,稍小一分,则沦为平凡。
那是无可复制的完美,光凭一双眼睛便能令天下男子心旌摇荡,更遑论她本就甜美可爱的脸蛋,诱人的香甜体味。
这样的美人,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
若暝霏险些痴了。若非那双大眼睛毫无人性的光彩,若暝霏此刻已落入情欲的陷阱。
他的挣扎毫无意义。
阴柔男子嗤笑:“世间果真没有谁能抗拒「杏绝」的情毒。毕竟,你在毒术上也是天下第一。”
晴渝没有回应。牢笼中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眼中,仿佛有了生命般,由青幽燃为赤红。
燃烧欲望的红色火焰。
牢笼中安静极了,听不到火焰的“哔啵”响声,也听不到帝王的冷笑。若暝霏从未与灵魂离得如此之近,心跳声鼓动如雷鸣。少女身上的白袍缓缓落下,宛如世上最美的写意山水画徐徐展开。
没有一丝瑕疵的凝脂玉肤,娇小却又骄傲的雪峰。鲜艳怒放的蓓蕾,萋萋芳草中流泻的一丝琼浆玉液。
情与欲勾结的毒药在若暝霏的脑海中轰然炸开,连同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烧得一干二净。
一双温暖的小手爬上若暝霏的胸膛,这双手灵巧滑腻如蛇,在温柔中褪去少年的衣衫,也在温柔中,包裹着少年最后的倔强。
晴渝的任务完成了,她一步一步地退出密室,如履泥沼,如负千斤,直到她确认阴柔男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雾一般的眸子终于凝结成泪。
那人高高在上,他低头凝视牢笼中如野兽般交合的男女。
直至多年后若暝霏才明白那人的可怕,这世间都是他的猎场,他才是真正的猎人。
盘缠已尽,情欲将熄。
若暝霏撑开疲倦的眼皮,在寂静的时光中,与可爱的少女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正流淌着人性的光芒,有怜悯,有悲哀,却唯独没有怨恨。
世上的美分很多种,美人的美更是多到数不清。原来这少女是可爱到极致的美,她本该是给人带来幸福甜蜜的糖,但她现在却像一朵凋零的花,一片消散的云。
哪怕是动一动手指头,她也做不到了。
若暝霏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却发现手腕被一名玄衣如墨的男子紧紧箍住。
“你有何资格再去碰她?”是动听的声音,却如最锋利的刀插入若暝霏的心。
他疼的想哭,却只剩哽咽,发不出一丝声响。
“少年人,你夺走了她的一切。”阴柔男子凝注着若暝霏的眼睛,缓缓说:“她本是世上身法最好的女子,自由如飞鸟。但现在,她再也不能动了。”
“是你……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若暝霏用尽气力从牙缝中挤出来。
阴柔男子戴着「阴阳诡面」,旁人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在笑:“不,是你。”
“少年人,你可知世间最大的恶是何种模样么?”阴柔男子抱起少女,语气森冷至极:“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若暝霏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一团火燃在心头。是悔恨?是愤怒?亦或是绝望?他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阻止玄衣男子怀抱少女的尸身离去。纯美可爱的少女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就像黑色世界里唯一的童话剧落下帷幕。
所谓绝望,即是美好的事物在自己眼前被人毁灭。
看,牢门又开了,这次来的会是谁呢?若暝霏已经不在乎了,泪泉如野兽般撕扯沉重的眼皮。
这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
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在大海中漂泊,婉如新月。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像是动人的乐章。但是比起她的歌声,她的容颜却仿佛能夺去一切关注,这是不落凡尘的美。
若暝霏没有睁开眼。在他的世界里,外在的、流于表面的一切,终会腐朽。而直击心灵的歌声却能到达永恒的境地。正如同那些绝世的歌姬,你或许不爱她,却不会讨厌她,更不会反感拥有她,因为你能从她的歌声里听到某种永恒的秘密,是生命的意义?还是生命的乐趣?
没人能知道。
若暝霏只是聆听。直到她说了声谢谢,这声谢谢大概也是世上最动听的道别。
一切化作梦幻泡影。世界碎裂为纯白,随后,空而明之。
只剩书籍不停翻阅的声音。
以及不停翻阅书籍的女子。
无论在怎样的历史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平凡的女子,平平无奇的相貌,坦荡无华的人生。她大概就是这么一类人的代表,为生活劳碌,为家庭奔波。她的精力十分旺盛,好似永远不知疲倦,她也像常人般渴望富贵,但对于可望不可求之物,她又能看得通透。世间万物,她却独爱乡间趣闻,那些无穷无尽的故事,那些由勤劳的人民创作的神话,无一不是自由的,无一不是神圣的。倘若不是她生来不觉痛感,这平凡的一生也许就会得到圆满。
她是个不拘泥于皮囊的凡人,也是个不用水做的女人。大概,她只是个简简单单的人。这个幻境中空空如也,除了她与若暝霏,再无它物。就是这样空的地方,却让若暝霏心中踏实。
他从踏实的梦境中醒来,眼角却噙满了泪。
缥缈梦幻的香味,脱胎于草木的药香。泪眼朦胧间,他仿佛看到金丝织就的神子。
金光灿灿,端丽华贵。
“尘缘尚且早,剑下弑美好。”那一副慵懒的歌喉低声吟哦,一分磁性中融入三分嘶哑。
美好不应打扰,若暝霏含泪沉默。直到犹如神子的女子一声轻唤,一切恍如大梦初醒。
“你醒了。”
少年忘了回答,他被神子的光华吸引,那光华源于她的脸。
一头精致干练的齐肩短发。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尚且长留须发,更遑论女子。她的五官虽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妆容太过刺眼,犹如飞凰的妆纹,浴火重生。再美的妆容也掩不住罪印的劣迹,再精致的修发也避不开人性的叛逆。
但她终究是美的,罪孽也掩盖不了如同神子的光华。若暝霏不懂什么世俗,不懂什么罪孽,他只懂得什么是美,只懂得什么是丑恶。也许人性之初,只有美丑之分,好恶相别?
“她们……还好吗?”若暝霏问。
她轻声说:“对于自由被剥夺百余年的凡人来说,死未尝不是解脱。”
死意味着什么?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既没了自由,也没了束缚。
时间是种很玄妙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在无边的思绪中也能无限延展。若暝霏的心死了,他的眼睛仿佛在无限的时间里变得空空荡荡。
“你很善良,可能也比谁都要善良。”她抚上少年的手背,触感柔软滑腻,“你毕竟是个孩子,也毕竟不够强大。”
若暝霏空洞的双眼冷冷地平视着女子,他的眼神涣散,他已无法聚焦,“什么是善?什么是强大?”他没有得到回答,这个问题本就少有人能回答。他的手指握得更紧,锋锐的指甲嵌进肉里,他看到了鲜血,却感受不到疼痛。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变了,他平白得到了“力量”,却也沦为怪物。
一个活着的人,又怎会心死?一个活着的人,又怎会感受不到疼痛?
“你恨焚心么……你恨不恨,那个将你带到此处的女人?”她的声音意外的出现一丝颤抖。
“她的眼睛很美。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切都美。”若暝霏没有正面回答,却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但这也是最好的答案。那女子笑了,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笑容,但她却在一个孩子面前笑了。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什么好事。”她在笑着,声音愈发温柔:“她只负责将你带到这里,也许还会负责教导你。但她不是害你的人,绝不是。”
“是他。戴着奇怪面具的黑衣人。”若暝霏的声音里透着平静,平静的就像暴风雨的前夕,“告诉我,怎么才能杀了他!”
“转眼间百余年过去了,想杀他的人早作了枯骨,只有他活着。”她的声音更平静,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说书人,将传说娓娓道来:“你下过棋么?他是唯一的下棋人,没有对手。他在布一个局,一个没有对手的棋局,天下万物都是他的棋子。我是,你也是。”
若暝霏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棋,他也不需要懂。
“我不是。”若暝霏的眼睛依旧空洞,不含一丝人性的光采。他的心仿佛冷硬,这是属于他的执着,是属于他的“凡心不顾”。
他第一次使用了「力量」,肉掌化剑,掌风锋利。仅是一念之间,他的下身已被鲜血染红。
他在笑,他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
自宫之痛实乃世间最剧痛之一,但这样的痛楚到这少年身上竟如石子入海,甚至无涟漪荡起。哪怕只是一点感觉也好,这仅有的一丝痛意仿佛在证明他若暝霏还活着!
但也仿佛在嘲笑他。
女子瞪大了美目,从若暝霏血染的身子移至地上如虫子般的“物什”。
女子流泪了。她喜欢这善良的孩子,一切的善都值得去喜欢。
若暝霏也流泪了。下身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怪物般的肉体无论如何残害,终究恢复如初,他所作的一切终究只是徒劳。他累了,累得无法不去闭上眼睛沉睡。
“滋滋。”
有什么东西被引燃,忽然飘来一股奇异的气味,似香非香,似烟非烟。
若暝霏醒转,先是摸了下身,私处光滑平整。他的目光竟然在闪动!他向金丝织就的华服女子投去诧异的目光。
“是毒。”她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五寸长的条状物什,前端已被点燃,那股奇异的味道正来源于此,“你并非无敌,世间最烈性的毒药可以克制你的回复,但它也无法杀死你。”
她将条状物什递给若暝霏,轻声说:“这叫「极乐死」。用嘴吸食,而后将香烟吸入肺里,经一循环,最后由口鼻吐出。“
若暝霏领悟得极快,这也是他平白获得的「力量」的一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平白获得,若暝霏的思绪变得恍惚悠远,他又想起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想起了那声最动听的道别,想起了等同于美好的女子如何被他夺去能力,以致身死。
他痛苦得想要大喊,却发现无力发出声响。他痛苦得想要杀了自己。
但他没有动手。香烟顺着鼻孔窜进肺里,一瞬间所有的痛苦从口鼻喷出,烟消云散。
他照着女子所言之法,贪婪地吸食所谓的「极乐死」。
极乐死果如其名,能令这少年从极乐的云端跌落至死的深渊。他的眼睛又被空洞填满,只剩下重复的动作,将香烟一吸一吐。
“这样就结束了。”他静静地望着女子,缓缓开口:“她们因我而死,只要毁了那东西,只要我再不能做那事,这场噩梦就能结束了。”
“是啊。”
她站起身子,将背影留给少年。玉指轻点,以大威能打开了“门”。
“你走吧,已经结束了。”
狂暴的风雪阻挡于神秘结界之外。她回过头,看到了少年眼中时隐时现的渴望。
是渴望自由,还是渴望逃避?
这些已不重要,她已知道,没有「极乐死」,这少年就真的求生不可、求死不能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柔声说:“盒子里有二十支「极乐死」,够你逃避一段时间了。”
逃避。
很是刺耳的字句。若暝霏颤抖着双手,终是如获珍宝般接下了那盒子。
她的眼中溢满了悲哀,但她还是尚能自持,继续柔声说:“若你能完成文宗「侠影」派发的任务,这「极乐死」总会让你吸个够。”
“你的身子已被我下了秘法,有了任务我自会联系你。而你完成任务,我也自会来接引你。”
声随风走,人随雪去。
药香依旧四溢。
晴渝静静地负手而立,如同一具金光熠熠的神像。美丽的眼睛漫上一层阴霾,她的声音因痛苦而嘶哑:“我对他下了最烈性、最可怕的毒,可他却以为这是恩惠?呵,可笑!”
有玄衣人从黑暗中踱步而出。他凝注着晴渝柔美的背影,冰冷的眼神如遇暖阳而化。
“这样他就完美了。这样,他就成了我棋局中最完美的棋子。”玄衣人说。
晴渝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也仅仅是轻颤一下。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什么好事。”她的内心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但已没人能听得到了。
冰雪。
一望无际的银白。
她的长发像是被霜雪浸成银白,她的眉眼纤细柔长。她虽戴着面纱,那双眼睛却有一股奇异的魅力,你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美极了,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美丽。
她眼前的少年就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快死了。
但他的眼睛虽空洞,却还有力,他的眼睛毕竟没有死去。这是一个极古怪的少年,心已死了,眼睛却还活着。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想起了一百多年前,与之邂逅的故人么?
她此刻沉思的样子像极了海面初生的朝阳。
人性的光落在少年眼里。雪化了,无论多么冰冷的霜雪,终抵不过朝阳的暖和光。
她将身后的斗笠与披风取下,将之穿戴在少年身上,每一个动作都轻极了,每一次对望的眼神都柔极了。
斗笠与披风真是再普通不过了。但却非常温暖,是这白发女子残留的体温么?体温终究只能温暖肉体,而人性的温暖却能直达心扉。
有什么声音,击穿了灵魂的厚度。
大概每个少年郎心中都有一个不甘平凡的梦,大概每个江湖人年少时都想成为一代大侠。
这是属于年少的赤诚,年少时独有的勇敢。
我也曾如你一般落魄过、寂寞过、绝望过,可是生命中总还有希望,就像长夜虽冷,总还有黎明后的阳光。
她是特别的,至少在我眼里是特别的,特别的珍贵。朝语若眉眼间尽是笑意,每每想起那人,再大的苦痛也会化作笑意:“你明明是个无敌美少女,却偏偏干那女人中的糙汉子才愿干的勾当。可能这就是你非凡的魅力吧,可能这就是令我念念不忘的师傅吧?”
我的武功并非全用来搏杀争斗,在我的八式剑意中,「伯言」是特别的,你绝想不到,真的有人会从一个武痴身上悟出这样的武功。
这样一种令人活着的武功。当你有天真的明白武功不是用来争胜,当你有天真的明白兵刃并非用来杀人,你便能真正的活着。
生命就是一个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过程。孤独确实能令人变得强大,但人心却是柔软的,我们毕竟不是石头,毕竟会有不能自救的一天,到了那时,不妨借助他人的力量,借助名为羁绊的力量。人类这种生命,可不是靠着孤独就能存续至今。
那时的若暝霏尚不能明白这番话中真谛,他是死的,心已死了。直至他真的向死而生,直至他遇上一生中最特别的神。他终于理解了朝语若眉眼间的笑意,每每想起那位神,他的眉眼间也尽是笑意:“你已是尊贵的天帝,你已尽得世间温柔,你的美貌足以令天地在你面前低头,但你却选择颠覆,颠覆所有,毁灭一切不公和枷锁。可能这就是你非凡的魅力吧,可能这就是令我念念不忘的心之友吧?”
多年后,若暝霏终于说出了与朝语若近乎一样的话,他眉眼间的笑意,与朝语若的何其相似。在不同的时空中,命运总是如此相似,它是调皮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同样的命运,一遍又一遍的向世人传承活着的意义。
那也是侠的奥秘。
她又要继续远行,什么也没说。她从来都这样,总是没来由地帮助一个人,也可能没来由的就将一个人杀死。她也是个古怪的人,眼睛虽美却已失了生的气力,但她的心却是活着的,只是极少人能看到这颗活着的心。
“谢……谢……”少年似已用尽力气,“恩人……大名……”知恩图报本也是值得用生命守护的东西。
她停住了脚步。时间仿佛在她的眼中静止,她凝注着少年好像很久很久。
久到好似已过了百年。她的声音如同雪遇朝阳而化,空灵柔软,不似凡尘之音:“不必谢我,也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救该救之人,杀该杀之人。”
“你只须记得,这世上还有着「花谷」这么一个地方。我是花谷弟子,我没负初心。”
少年嗫喏着说:“花……姐……”他的眼中已噙满热泪,这双活着的眼睛总归还存留一线生机。
白发女子消失在少年的泪眼中,如同融化的雪,不曾存有来过的痕迹。
“花姐么?是呀,我已百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唤我了。”
白衣女子摘下面纱,目中尽是少年重获新生的背影,“小朝,若你尚在人世,一定也会向那孩子引以援手吧。”
有莫名的力量在他死的背影中注入了生的气息,若暝霏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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