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的铁骑飞扬成黑色的阴影,流淌的血色燃烧成漫天火流,五色纷杂的浑浊之中,天地旋绕成风云,最后飘扬成白色的冷意,将血肉纷飞着埋葬。
死亡的苍白在清醒的痛苦里化为一场噩梦,东宛失魂般望着石穴灰色的洞顶,深沉的灰色竟比她所见过的任何色彩都要美丽。她感到四肢百骸僵直发硬,紧闭的口中残留着浓重的苦意,疲惫叫嚣下的身体没有一丝力气,她想哭又想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东宛努力回想着之前的情形,茫茫的白雪纷扬着浮现在眼中。四周的空气水纹一样波动,东宛费力的打量四周,口中的苦涩顺着舌根钻入喉咙,令她不由咳了出来。
微弱声响传来的同时,王徐朝着榻上之人侧过身。东宛听见他的声音清冷无温,却分明流露出安慰的含意:“醒了吗?有哪里不舒服?”
东宛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仿佛这个陌生的声音并非初次听闻。她朝着声源转过头,少年清冷如玉的身形落入眼底,那股道不明的情愫顿时汹涌而上,其中的深意刹那清明,而覆盖少年双目的眼封则如一道利刃,狠狠划裂她墨色的眼眸。
王徐听见面前一阵响动,像是女孩子正从榻上挣扎着坐起,他正欲伸手相扶,东宛已用乏力的双手拽住他的衣襟,一头扑进他怀里,哽咽着叫道:“哥哥!”
火寻茂和安雅正好进来,两人皆被这带着哭腔的嗓音一震,安雅差点要将手里刚煎好的药汁打翻在地。白衣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即心下疑惑顿解,脸上忽露出一丝动容,双手搂住了怀中哭泣的孩子,爱怜的回应:“好妹妹。”
素未谋面的兄妹,几乎在同一刻用直觉辨认出了相连的血脉。不觉涌出的泪水宣泄着东宛所有隐忍的感慨和悲伤,王徐亦从她由热至凉的眼泪中感受了她一路上何其的艰辛。
不等积郁已久的情绪倾诉干净,东宛便抬起头胡乱擦了两把眼泪,水光氤氲的眼睛恍惚着看向王徐面上的眼封:“你的眼睛……”
王徐神色如初,口吻却似安慰一般的温和:“已经看不见了……不过不要紧。”
东宛狠狠忍住眼泪,颤抖着追问:“怎么会?”
“两年前发生了一些事。”王徐扶助住她瘦弱的肩膀,右手微温的掌心附上她的额头。“还有哪里难受吗?”
东宛下意识的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一把掏出青碧色的玉坠,郑重的放入王徐手中。“这是临行前,母亲要我交给你的信物。”
王徐紧握着昔日无比熟悉的玉坠,相认的两人此刻已无需这枚凭证。他的一双剑眉隐在眼封内,神情中却分明紧锁了双眉:“母亲她果真……”
东宛的双眼倏忽间泛涌起血色的朦胧:“楼兰沦陷时,母亲正在宫中,只有我,只有我逃了出来……”
王徐凛然的脸上显露出悲且愤的形容,他紧紧攥住手心的玉坠,似要将它嵌入骨中。他强忍着压下情绪,轻抚着东宛发抖的后顶:“已经没事了,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东宛的十指依然无力,却似拼尽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母亲命我来此的目的,我连一丝头绪都没有……哥哥,我们绝不像是凡人——我们究竟是什么?”
王徐心中一惊,几乎满脸讶异:“母亲没有告诉过你?”
女孩子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委屈:“母亲她……从没有说过。”
王徐轻轻按住东宛的头顶,语气里似有一抹深意:“我们是石灵。”
三人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传奇相认的兄妹全然隔绝了他人,他们正以为自己将站成天山雪域一般的背景,却从王徐口中听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词。
“石灵?”
“石灵是山脉里积攒了千万年灵气的晶石化作的精灵。”王徐料到了面前四张茫然惊讶的脸,于是放缓了语速解释。“母亲原是昆仑山脉的碧玉,为万石之母,能够以法力创造石灵。我本是昆仑之上的白玉,经阵术锤炼成灵,是为铲除为害西国的名为邪灵而生。
“然而我在两年前失了手,被夺去视力,为躲避邪灵的追杀而隐匿于此。我本与母亲手持同一块玉制成的玉坠,以互相感知安危。玉坠因邪灵的力量被震得粉碎,母亲当时远在长安,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
往昔的记忆涌过东宛的心尖,由零零星星到连缀成片。她的眼神像是透过了徘徊而去的风烟,喃喃说到:“不,不是的。母亲两年来布置下那些占星的法阵——她是在寻你,她一直在寻你,沦陷之前,是她让我循着地图来找你。”
东宛将一路上珍藏在怀的地图捏在手中,却一脸茫然的望着前方:“既然如此,那么我,我又为何而诞世?”
王徐把着东宛的脉息,犹豫了片刻方说到:“母亲的原意或许是再造一个白玉为质的石灵,白玉是为至坚之物,然你并非全然的白玉,外质是为白玉,白玉之下的内质却是墨玉。”
东宛的眼中是一片茫然的幽深,虚弱的十指绞住了两侧的衣襟,飘忽的声音几如啜泣:“原来我……我竟是无用之物……”
久湮埃尘的记忆随着解印的狂风旋舞而来,一片片如锋刃般锐利,无情的划过东宛的心口。那些看似轻渺的冷漠竟是这般的残酷,原来并非是我做错了什么,一切都是徒劳的努力与苦功,我的诞世原来才是最大的错误……
鲜血从早已结痂的伤口涌出,经年之前的疼痛一剑剑刺入心头。王徐搂着东宛颤抖的双肩,他似乎看见东宛的世界正地裂般层层塌陷,他由此猜到了王洛对待东宛的态度——她的确会这么做,但是……他忽有些后悔对东宛说出真相,但她并非柔弱之人,真相无论再残忍,她总有一天需要面对。他紧抿着双唇,却似落下一个无声的叹息。
“绝不是无用之物,”他扶住东宛的肩膀,声音比立誓更为坚定,“每一块玉石都有自己独特的天资,你虽没有白玉的锐意,却定有其他过人之处。”
东宛忍住眼泪咬紧了下唇,她知道王徐在等她的回答。她终于抬起了墨色的双眸,轻声说到:“我能在危难中看见杀意的轨迹。”
雪域中的这一眼山洞自外看去并不瞩目,洞内却别有一番天地。除去连着洞口的那一片,山洞还另延伸出两间石穴,其中大者长二十丈、宽十六丈、高十五丈,做为修习武艺之处。在石穴正中站定,王徐对火寻茂说:“现在拔剑,与平时的修习不同,你的招式里要带着置我于死地的杀心。”
火寻茂一脸惊讶,拼命摇着头:“虽说是为小姑演练,但我纵使是围猎时也只有取胜之意而无杀戮之心,何况是对着徐兄,这我如何做得到啊!”
王徐朝他伸出手:“我也料到会是这样。把你的剑给我。”
火寻茂立即奉上腰间的佩剑。王徐将剑抽出,将剑刃轻轻掠过左手的掌心,掌心内即刻破开一道血流,一挫一扬间,鲜血便涂抹上长剑的双刃。王徐将剑递还给火寻茂,握住的左掌间已不见丝毫伤痕:“这样也可替代,像平时练习便可。”
东宛凝视着抹上鲜血的剑刃,屏住了呼吸。
王徐的孤云剑悬于壁上,所用的是一柄修习用的钝剑。然而当他将无芒的剑刃缓缓抽出,偌大的石室却在一瞬间变得寂静而冷冽。剑刃上所携着的压抑在白刃相接的瞬间炸裂,高手练习时的切磋,竟也席卷着冷利的气息。
突起于石穴的疾风惊云里,一抹紫色忽闪如横坠的流星。东宛追寻着它的方向,开口到:“左屋医!”
火寻茂的手腕忽然一僵,手中迅龙似的剑像是突的失去了战意。王徐顿时收住剑势,将时间留给火寻茂更改已用老了的剑招。火寻茂一惊之后已恢复了常态,立即另起一式,霎时又挥击而上。两柄长剑在空中如雷若风,碰撞之音欲裂青空,映在东宛眼中好似盘古开天的火焰,竟让她的身体不由的微微颤栗。
眨眼间,双剑在半空里已交伐了十数招。又一枚紫星疾飞而过,东宛的目光咬着它的彗尾:“右石关!”
火寻茂的剑锋霎时一顿。王徐转腕剑垂,等着他重新起式。接连着又是数道紫光如电,东宛凝着神思,皆一一道破。
两柄长剑在空中发出“叮”的一声,两人同时收住去劲,长剑入鞘。火寻茂一把抹去了额上的涔汗,像是松了口气的微叹一声,说到:“令妹真是厉害!但凡我有好一点的招式,没有一招不被她说破!若有此般未卜先知的奇能,世上岂还有对手一说!”
王徐微微一点头,对东宛说:“墨玉至明,你有一双极好的眼睛。在出招之前便已看透杀意的轨迹,凭此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东宛抿了抿嘴:“我也是在群狼围攻的性命垂危之际才发觉了此奇异之处。”她注视着王徐的目光里带着从始至终的惊奇:“我虽不懂武艺,但火寻公子应当已是难得的高手,可哥哥竟还在其之上。”
王徐已将钝剑置于一旁,说:“我虽失去双目,但凭借声音和气息足能做出判断。两年来我已适应了黑暗,若非遭遇劲敌,悉皆无碍。”
山洞里清壁简陋,更没有小孩子的衣服,安雅决定给东宛找些防寒的衣物,于趁着天晴日早便和库巴斯一同下山。火寻茂因山上匆忙,还没来得及拜访阿西里长者,便也随二人下山了。
东宛裹着拖地的大衣,看着洞外的晚霞流火般弥漫了青空,又徐徐往雪山倾泻朱红。晚风轻拂着如丝的鬓发,东宛瞥见落日的余晖覆在王徐的脸上,将遮掩了他双目的眼封染成深浅不一的微红,王徐神色宁静,像是在聆听清风里的夕阳。然而他的世界已无所谓光与暗,即便咫尺的夕霞绚丽如火,他亦无从感触。
那种难过与不甘的情绪渐涌上东宛的心头,王徐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忽然说到:“你对杀意的感知很敏锐,这是很罕见的能力,若非现在才发觉,早已不止是这样的程度。”
东宛低着头说:“虽然如此,但我尚且无力自保,纵有此能,亦无用武之地。”
“你虽不习武艺,但如在交锋之时在后指点,确实可以弱胜强、占尽先机,阿茂所说,并非诳语。”
东宛忽想到了什么,展开王徐左手无瑕的掌心:“哥哥也有这般速愈的能力?”
“速愈是一面,白玉本有坚韧之质,普通的劲力不能伤之分毫。除非出于自身的意愿,凡人的攻击连痕迹都不能留下。若非有此本质,我当日所失的绝不止这一双眼睛。”
东宛低头看着曾被自己试过刀的手掌:“我虽不及哥哥坚韧,然而兵戈的锋刃在我身上只能留下一道划痕,并不能扎入血肉。”
“那是因为你有着白玉的外质,抵挡凡人的兵器已绰绰有余。但你内质的墨玉却是脆弱的,若是被鬼神的攻袭突破了外质,其中的墨玉仍会碎裂。”
王徐朝着东宛转过头,好似正以眼封下失明的双目凝望着她,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嘴角的笑意却恍如晨曦。“听说同等质地的石灵在面貌上也有相似之处,虽然我不能看见,但我想我们应该长得很相像吧。”
一股酸涩自胸口冲上鼻腔,东宛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咬着嘴唇却使劲挤出一抹笑意,语气坚定如同许诺:“是的,哥哥,我们很相像。”
王徐伸出手,爱怜的抚着东宛的头顶:“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肆溢而出,宣泄着自重逢后便压抑在心的震惊、委屈和难过。王徐无力触及眼前的世界,却像是穿过了无尽的黑暗而透入东宛的内心。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他竟能对东宛冥冥所思感同身受。但他只是为面前的孩子挡住了夜里的寒风,任由她的泪水挣破粉饰的坚忍,肆虐着不可言说的凄凉和悲伤。
王徐感到东宛在他怀中像刚逃出火海的小兽般瑟瑟发抖,其中的艰苦凄怆如泪水浸染衣裳般浸透了他的心怀。他已隐隐猜出其中曲折而不可言说的原由,沉默半晌,终于轻声说到:“其实母亲心里是有你的,只是每一次创生都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她太急太焦躁,她不是不在乎你,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发觉。”
东宛没有出声,王徐却仿佛听见一句细细的呢喃:“我知道。”
虽然诞生人世的第一眼就充满了愤怒和厌恶,虽然从未有过一句爱惜的话语,虽然毫无感情的无数次踏碎了她的心,但前往西国绝域时并未将她独留在千里之外的汉地,在王宫沦陷之时将唯一的希望托付给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肩头的重任亦是唯一的生机。我活下来了,带着你的愿望活下来了。
夜风将东宛湿润的脸颊吹上一层冷意,她轻声吸着鼻子,胡乱抹着微微发红的眼睛。心底的晦暗都在长哭里发泄殆尽,她墨色的瞳孔中虽残留着水汽,却一片清明。王洛口中的“西国生死”,此刻已无需明说。她对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抬起头:
“母亲最后的嘱咐是一定都要找到你——我们现在当如何?”
王徐收敛了方才的温和,冰一样的脸凛然正色:“邪灵忽然动手,定是因为母亲的行事不慎暴露。她已执意将我们赶尽杀绝,若通缉的命令十五日后无果,三十六国必然惨遭灾祸。唯有在期限内将其铲除,方能解除祸患,救回母亲,或者……为母亲复仇。”
东宛不由面露惊讶:“铲除邪灵——就凭我们吗?”
王徐的神色从容里含着坚定,带着暖意的手心摁着东宛的头顶:“若有你在,并非没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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