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早在新千年就已经步入老龄化社会，而且在未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在养老问题上需要面临的挑战都将有增无减。政府已经连续出台了多项政策——包括最为人熟知的开放二胎，以应对预计在本世纪中页达到高峰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养老问题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强烈的关注？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担心退休之后的生活保障问题？
事实并非如此，未来的老年人不会仅仅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温饱，他们还会考虑如何能够让自己的老年生活过得有意义和有尊严。这是社会文明发展以后，每个人的必然需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何在未来构建一个既满足了生活保障，又体现了人文关怀的养老体系，是政府和社会在现阶段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一、养老问题的迅速形成
在过去，能够活到老年的人并不多见，这些少数的老年人生活在一个由几代人构建起来的体系中。他们依赖着家族内的年轻人，由子孙们负责居家照顾。但是，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人类的平均寿命迅速增加。高龄不再具有稀缺价值，老年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权威性也有所下降。
这种改变，最直接影响的是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居住在一个屋子里了。在未来，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独居或者只有两夫妻一起生活的老年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生活得艰难。相反，随着财富积累、退休金制度和医保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这种未来的老年生活方式也逐渐成为可能。
而且，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是被迫为之，它实际上代表了未来老年人的真正需求。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发展的轨迹趋向于把人类从群居动物变成独居动物。这并不是因为人类不喜欢交际，而是人类也需要独立和自由。特别是在文明程度普遍提高的将来，这种需求会明显提升。正如当下的年轻人喜欢宣扬「自由主义」一样，这样的价值观也会一直存在于他们逐渐衰老的身体里。
这实际上代表着一种极大的进步，因为这使得老年人的选择显著增加。他们可以在退休之后获得更大的自主权，在独立和交际之间取得更好的平衡，从而逐渐出现一种类似于当前西方国家的老年模式。因此，充满人文关怀和自由的生活会逐渐取代过去儿孙绕膝的生活。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模式看起来有着一个美好的前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说养老问题在未来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其实，这里面最主要的矛盾就在于，当老年人无法再维持他们独立自助的生活之后，家庭和社会该如何应对？换句话说，如何让老年人更好地度过从失去自理能力到过世的这一段时间，是我们应该着重考虑的问题，也是每个人内心的希望。
二、我国暂行的应对办法
据估计，在2020年，全国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口数量将超过20万，2050年会达到38万。老年人失去自理能力的最直接和最常见原因是罹患疾病，包括急性疾病如中风、心梗等和慢性疾病如骨质疏松、帕金森等，也有的是由于身体机能的持续下降造成的。在我国的人口基数上看这两个数字似乎微不足道，但让我们先来看看一个丧失了自理能力的老年人需要耗费多少资源。
失去这种能力后，他们所有的起居生活都需要别人的照顾，需要监督他们定时吃药，给他们准备一日三餐，而且一部分老年人奇怪的习惯也会使得身边的人压力倍增。所以，对于很多普通家庭来说，想要照顾好一位这样的老人，其难度可想而知，更不用说年轻人们还得兼顾着挣钱养家。
对于这种已经丧失自理能力的老年人，我国现今的应对方法不少，下面简述三种较常见的类型：
第一种是送进养老院。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经好几次随着救护车把一些老年人送到养老机构。他们往往身患疾病，缺乏行动能力，二便三餐都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们的子女会预先把养老院和医院两家的费用都支付清楚，然后医院会负责把人送到养老院，再由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接手后续的工作。
转运之前，我偶尔会在医院跟这些子女们交谈。我问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把父母送进养老院。他们一般的回答都是：「工作太忙了。」偶尔有一些子女会更深入地跟我聊这个问题，他们觉得，把这些身患重病的老人家留在家里已经不安全了。他们既没有护理的技术，也没有护理的设施，更没有在突发状况到来时的应急办法。
这些话语听起来虽然有些清冷，但又不得不承认它是事实。如果说时间和精力还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回答，那么这些老年人的安全问题，就已经远远不是一个普通家庭可以解决的了。而且，子女们出于「孝道」，又往往会把老人们的安全放到第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好把他们送进养老院。
有几个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告诉过我类似的话。他们说，日常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老人们的安全，其他方面都是次要的。这既是家属的要求，也是院方领导的要求。为了确保安全，老人们首先被剥夺的就是隐私权，他们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力。工作人员会安排老人们按时起床、洗澡、穿衣、吃饭，因为这样易于管理。有时候老人们甚至无法选择自己的室友，不同性格类型的人会被安排住到同一间屋子里。安静的、吵闹的或者带有认知障碍的，统统在一起过着日子。
「养老院就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监狱。」有一位老人曾经对我说。他患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极容易骨折，而且他身上的帕金森也会大大增加他摔倒的风险。他的家人觉得已经无法保证他的安全了，只好把他送进了养老院。「这里没有家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由他们严格规定。」看得出来，他不乐意到这个充满规矩的地方来，他想要生活在家里，想要对自己的生活还有一点掌控权，但他却没办法拒绝这个对他来说「更安全」的地方。
第二种是医院间轮转。很多人对于这种方式可能会感到陌生，但是，在大城市和医保制度完善的地区，很多丧失自理能力的老人们正在靠着这种方式获得生活上的照顾。
简单来说，医院间轮转，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把一位老人从一家医院转送到另一家医院继续接受治疗，间隔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医保制度对住院天数的限制。一般会有几家同等级的医院之间达成默认协议，只要住院时间满了，就把病人送到下一家去。
由于医保的报销额度不断增加，这种不间断住院的花费有时候会比养老院还低。很多人也是看到了这个制度上的优势，而选择把医院当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养老院。但这些「被动」在医院间轮转的老人，并不意味着拥有更高的生活质量。我过去的实习医院就收治了许多这种类型的病人。他们的病情往往比能够住进养老院的老人更差，很多已经丧失了表达能力，无法对外界表达自己的喜恶。他们一般住在医院最大的病房，里面有十张病床甚至更多，护士们只负责医学上的护理，其余的就要靠子女们花钱请来的护工。
他们在床上抹洗身体、进食、排便，所有的生活就局限于那一平米左右的病床上。护工也没办法把老人们推到户外去活动，因为一个护工通常要兼顾整个大病房所有病人的起居工作，这已经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很多老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二便，要使用成人纸尿裤。每每当纸尿裤被解开，老人们的隐私就全然被暴露在整个病房的眼光之下，而且，刺鼻的排泄物恶臭也会引来几声埋怨。
在这样一个病房里，完全感受不到生的气息，各种绝望和衰老的味道夹杂着排泄物的臭秽，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我不知道这些老人在无法表达爱恨怨憎的表象之下，是否还拥有一个健全的内心。倘若他们的心还是清楚的，他们对自己当下的生活会作何感想？
第三种是家庭护理。前面已经略微提到家庭护理所需要的资源，这里再作个简单的叙述。在老人们身体情况尚好的时候，有孝心的子女也希望能够给予他们更好的照顾。可是，一个残酷的现实，老人的身体必然会逐渐崩坏，在这个过程中，家庭所需的资源也不可避免地水涨船高。哪一个时刻将会达到这个资源需求量的阈值，让普通家庭再也无法承担下去，谁都无法预料。只是在这个阈值到来之后，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挑战还无法回答。难道又要回到上面的那两种处理方式？
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三种方法的弊端和不足，我们难以想象自己的长辈和未来的自己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最后的时光。正如开头所说，在未来，老年人们对于人文关怀和自我尊严的要求更高。以上三种模式必定无法满足未来的需求，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太平洋彼岸的米字国对于解决养老问题作出过的一些尝试，其中是否有经验和教训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三、美国的经验和教训
上个世纪初，美国还没有建立退休金和社会保险制度，人们老了之后只能靠存款和干一些小杂活维持生计。身患重病或太过衰弱而无力干活的老年人会被送进救济院——西方国家最早的养老机构。
救济院是一个如同「地狱般」的地方。当时有一份报告这样描述一个县的救济院：「给老鼠住都嫌不够体面。」与其说是救济院，倒不如说仅仅是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场所。身患重病的老人们被迫住进这些爬满臭虫和老鼠的屋子。痛苦的呻吟、无法控制的感染以及死亡的威胁时刻笼罩在每一位孤独老人的身上。
美国人看到了这种足以令人疯狂的景象，工业的巨大繁荣换不来一个安稳舒适的晚年。随后，在民众的强烈抗议之下，20世纪30年代，美国通过了社会保险法案，创立了全国性的养老金制度。自此无数的穷人不用再担心老去之后的生计问题。对于独居老人，政府也让他们能够住进养老院，得到基本的生活照料。但不久之后，很多长期住在养老院的老人，开始抱怨养老院的不足之处，他们觉得这个度过生命最后一程的地方，是孤独和可憎的，他们开始想要的更多。
二战之后，现代医学迅速发展，美国开始大量建立社区医院。以此为基础，社区医院取代了以往的救济院和养老院，无数的独居、残疾和患病老人被送到了这里。但医院的床位总归是有限的，很快，这里面就住满了无处可去的人们。
随后，政府出资为需要长期住院的病人修建了单独的看护病房。但是，这种模式建立的初衷，仅仅是为了给医院腾出床位，完全没有把老人的需求考虑进去。因此老人们的评价都是：「这里感觉像个医院，而不像家。」老人们想要个家。家的意义在于他们可以自由地处理自己的事务，能够独立而有尊严地活着。但是疗养院首要达成的目标是「安全」，为了这个目标就必须定下许多规矩。
这种矛盾被一些先驱者敏锐地觉察到了，他们开始探究老人们的真正需求。他们发现，「一扇能够上锁的门」和「自己上卫生间」这两个小小的要求竟能够大大提高老人们的幸福感。由此，他们更深入地了解到：老人们希望可以自己决定怎样安排时间、怎样分享空间，怎样打理自己的物品，这就是家的意义所在，在家之外的地方，你决定不了。
随后，先驱者们以这种想法为基础，开始着手构建他们理想中的养老机构——在满足老人们的基本需求以后，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包括可以上锁的门。这种做法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质疑这种模式下的安全问题该如何保证。
事实上，这种新型养老机构中的老人们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不安全」。他们的生活满意度提高了，同时也保持了健康。此外，身体功能和认知能力都得到了提升。而且，由于老人们的状况更好，政府的财政投入也得以缩减。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梦想变成了现实。
以此为基础，各种各样的新型养老理念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却都包含着同一个主题——为老人们构建一个更像「家」的地方。在这里，老人们依旧可以维持他们存在的价值，保有他们基本的隐私和尊严，生活在他们的节奏和模式里，同时还能跟周围的人形成亲密的关系。这种大获成功的模式，不出意外的，在美国被大力推行。
四、未来养老模式的人文诉求
我们看到，一系列政策的出台和落实，意味着我国已经准备好要打这场关于养老的硬仗了。资本家们也早已准备好了钞票，准备在养老产业这块大蛋糕上分得一块。政府和市场的通力合作，往往可以高效地解决一个问题，而且前人的探索道路也可以给我们以提示。我国的养老道路想必不会像美国那般曲折，但由于我们的人口基数太大，实战起来也定然会困难重重。
在未来，人们的追求肯定不会仅仅局限于有吃有喝和安全地活着，我们还会追求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在老去之后，不是每个人都足够幸运到能和家人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在寻求庇护场所的同时，我们在内心肯定希望这里能够是另一个家。即使我们的身体逐渐衰弱，但我们也希望还能有机会继续做自己，哪怕只是穿衣服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会让我们感觉到「真正地活着」。
或许，完全的自由是难以达到的，终有一天我们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一种较为狭义的自由可能会更加合适。当人意识到生命的有限，就不再要求太多。财富、权力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只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被允许保留书写自己生命故事的权利。以自己的方式作出选择，过好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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