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读书人千万不要做官》。我并非是狡猾的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不是那个智慧的狐狸,吃到了甜葡萄故意诉苦经,免得别人都想分一杯羹。我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获得这一惨痛的教训。
我有一个做官的朋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手不释卷,才华卓著。某天读书看见一段文字,随手拍照发给我。我能想到他悚然而惊的样子。一个能够随时自省自励的人,是不会落入窠臼的,只是这样的官员太少了。
图片内容是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只要一入官场,不论你的人品是崇高还是卑下,无论你将成为清官还是贪官、昏官,你的人性已经在官场中不知不觉被暗中置换掉了,可你自己并无意识。这才是更深的悲剧。”
大知识分子,绝不踏入官场的是钱穆。钱穆先生极受蒋介石欣赏。这种欣赏完全发自骨子里,终生都没变化。欣赏到什么程度呢?蒋公曾请钱穆先生到重庆为中央训练团讲演,同时负责《宋元明清学案简编》的编写。
钱先生来讲学,蒋公每天必亲尝饭菜是否可口,巡视先生住处是否清爽整洁,完全以国士相待。要知道抗战初期,蒋公是全民族的抗战领袖,对钱穆先生来说,这简直尊荣到了极点。钱先生当然感恩,但平淡如水。
后来钱先生创办香港中文大学,蒋公又力邀钱先生去台湾定居。钱先生买下一块地,设计好图纸,准备造房子。蒋公听说之后,马上把图纸拿过去,让儿子蒋经国亲自监制,这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素书楼。钱先生后来在素书楼开坛讲学40年。岁月流逝,白雪飞顶,先生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不骄不躁,不离不弃。
那么,钱穆先生为何拒绝做官呢?
据钱穆弟子说:“1942年在重庆,蒋介石请客吃饭。一桌子人都是大官,只有钱先生是一个教授。这一桌子人是什么人呢?有陈立夫,有陈诚,还有顾维钧和邵力子。先生感觉不但陈立夫、陈诚见到蒋介石毕恭毕敬,很拘谨,就连老资格外交家顾维钧也不敢随便讲话。
先生说,最滑稽的是什么呢?邵力子坐在那儿,蒋介石故意奚落邵力子,指着邵力子鼻子说,你共产党如何如何,这个是奚落邵力子的,可是邵力子故意装聋作哑,装作没听见。
先生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他说这一顿饭一吃使得我感觉到,绝对不能做官,一做官,我的一介自由都没有了。”
俗语说,无官一身轻。“官者,管也。”这个“管”,就是管别人,也被别人管,更有纪律的约束。那就更不自由了。
自由是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而且还有比自由更大的危机。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会怎样》中说:“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
那段话特别经典,虽然说的是女人,也可以看成是官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过去一直就是士女同构。所以有“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之说。即便屈原这样的人物,也常常把自己比作女人。“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官员的特长就是做官,一旦做不了官,做不成官,也就很难做成人。等到失去生活能力,生活不能自理,那问题就更大了。当然朋友所警惕的人性被置换,那是最大的危机。
既然如此,为何很多人对做官孜孜以求?甚至改变了心性?
名缰利锁太强大了,当年读《桃花扇》,看到:“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偏偏是这点儿女情根,割舍它不断么?”未尝不悚然而惊?但想要挣脱名利之束缚何其艰难?
我不相信没有挣脱不了的人,比如有人喜欢清静,有人喜欢淡泊,但为何真正作出选择的人那么少呢?
其实,这并非是单向度的原因,不是具体某个人的错,更不是官员职能的错,其中人情和人性的黑暗也不容忽视。
2014年,我挂职教育局基教处副处长,去教育部借调,很多人觉得我时来运转,对我简直不要太好了。我以为是自己人品大爆发,所以尽管部里工作非常辛苦,但心理还是很敞亮的。
等到挂职归来,就有两条路让我选择,一是去做官,做行政,那就脱离了教育。一是去做老师,还是站在讲台上。
如钱先生一样,为了一点可怜的自由或者自尊,我还是愿意站在讲台上。甚至为了达到这一要求,我宁愿放弃了原本的副校长,选择去做一个普通老师。
我以为这是我的清高,一定会被人激赏,被人赞叹。谁知道突然间我的朋友就变少了。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简直太傻了,和一个傻子交往能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如此,原来人与人交往,是要算计成本和支出的,是要考虑好处和利润的。原谅我是一个农民,不知道这样算计。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珍惜,我希望他们早早离开我。
后来又做了几年副校长,很快又面临着选择,要去某百年学校做校长。这样就得中途离开我教的班级,还有语文组的战友们。我哪里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我怎么舍得这些美好的人?
于是再次放弃了。一直到今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和很多老同事迄今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一旦认准一些人,就是一辈子的朋友。除非自己被伤害,被抛弃。再后来,我准备去民办教育,申请辞职被挽留;申请辞去副校长,做一个普通老师,又被拒绝。
领导的解释也有道理,你干得好好的,辞掉职务,我没法向社会解释啊。这条路不认可,前几年我就主动申请去一家单位,做一些边缘性的事情。领导非常民主,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
谁知道,很多人认为我被贬谪,在那以后,我看到了很多人离我越来越远,犹如川剧变脸,动作极为娴熟。我因为看多了,就变得格外理解和宽容,我开始像一个老人家一样慈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在光阴的逝去里,我越来越享受平静的生活,并且理解人生百态。人就是这样,你有你的选择,人有人的选择。每个人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并且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
我未必比别人高尚,更未必比别人高贵,人走茶凉其实是生活赋予我们的哲理。人走了,茶当然就凉了。茶凉了,自然要倒掉,还有后来者,当然需要再倒上热乎乎的茶,请上座,敬香茶。
和人打交道多了,我越来越喜欢我们家的云朵。云朵一脸正气,从来不因为多给一点猫粮,就对你好起来。也不因为你出差几天,就不再搭理你。为什么那么多人养宠物?有时候人真的不如动物,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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