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古论今天下事,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好,
这里是方便就听,不方便就不听的苍蝇电台,我是春燕,这回和你一起读《聊斋》。
你有没有干过花钱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比如蹦极、闯鬼屋、坐过山车、看恐怖电影?
你为什么会自己花钱买罪受?而且还乐此不疲?
这一讲,我要讲一个《聊斋》里你可能最熟悉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我会从人类底层心理来分析,人为什么会花钱买恐怖?什么样的恐怖有商业价值?
《画皮》:一个最著名的恐怖故事
《画皮》的故事你肯定很熟悉,但也可能会和各种版本的电影情节记混。它被改编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咱们还是再简略地回顾一下小说的原始情节,话说:
山西太原有个姓王的秀才。
一天天不亮,他在路上遇到个独行的漂亮女子。王秀才这人很好色,就追过去搭讪。女子自称是从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妾,没地方去。王秀才就把她领回自己的书斋。
过了几天,有个道士在街上拦住王秀才,说他满身都是邪气,而王秀才没有理会。回去时,竟发现书斋里站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正在用彩笔在一张人皮上画,画好了往身上一披,就成了那个美貌的女子。
王秀才吓得连滚带爬地去求道士救命,道士给他一个拂尘,让他挂在屋门口,说这样就能吓退厉鬼。厉鬼来了,见到拂尘,一开始不敢进,后来鼓足了勇气,扯碎拂尘,进屋把王秀才的心给挖走了。
王秀才的弟弟王二郎去求道士捉妖。道士来了以后,发现厉鬼又用画皮术变成一个老太太藏在别的屋里,就用木剑砍下了鬼的头,把画的皮也收走了。
王秀才的妻子陈氏求道士救活王秀才。道士说,我的法力不够,你得去求街上那个整天躺在粪土堆里的疯子乞丐,他也许能救你丈夫,但是不管他让你干什么,你都不许生气。
那个疯乞丐果然用各种方法当众羞辱陈氏,最后吐了一摊痰和唾液,让陈氏吃下去。陈氏照办了,乞丐却跑了。
陈氏就回家搂着王秀才的尸体痛哭,哭着哭着,从嗓子眼里吐出一颗人心,掉进了尸体的腹腔里,心还会跳。陈氏连忙用手去合拢伤口,尸体居然慢慢有了温度。第二天,王秀才便活过来了。
怎么讲一个吸引人的恐怖故事
《画皮》是《聊斋》里被改编最多的篇目,因为它的故事完成度很高,既干净又精彩,有好几层反转,能牢牢地拴住观众。
在恐怖体验上,蒲松龄也全面控场,完美地示范了该怎么讲一个吸引人的恐怖故事。这里,我总结了三点规律。
1. 利用恐怖感提升和放大其他体验
就像川菜不是单纯的辣,而是把各种感觉都激发了出来,《画皮》也不是干巴巴的恐怖,它均衡地分配恐怖和浪漫、现实和幻想的成分。
《画皮》实际是个浪漫故事,充满了神奇的想象。
我这么用“浪漫”,你可能有点儿不适应。浪漫主义一般和现实主义相对应,简单地说就是:现实主义告诉你世界“本来是什么样”,而浪漫主义告诉你,世界“在理想中什么样”,以及“可能是什么样”。
英国大作家王尔德说,浪漫的本质,就是不确定性。
《画皮》里当王秀才去求道士驱鬼时,道士的答复很怪,他说:“我帮你撵走它就算了。这个东西也不容易,一直找不到替身,我也不忍心伤了它的性命。”
这句好像很不起眼的话,暗示着除了现实世界,还有另一个成熟完整的奇异世界存在。我们不只会感到恐怖,还会感到一种新奇的浪漫。
可惜的是,现在有些奇幻影视剧,把资源都砸在了特效上,制造了大量的光污染,却没有建立这样的氛围。
《画皮》的奇幻不是架空的,它就在现实里发生,我们还是从人物的观念里找例子。有个很重要的细节,你可能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注意到——道士为什么后来会亲自出马抓鬼?
主要的原因就是鬼坏了道上的规矩。厉鬼见到拂尘不仅不收手,还把它扯坏了,这就叫不给面子。再说,拂尘是道教正法和尊严的象征,弄坏它,可是原则问题。
这是不是和混社会的规矩一样?我们看《画皮》,觉得鬼怪世界若隐若现,让我们对身边的事物都开始疑心起来。
2. 感动你的是细节,吓傻你的也是细节。
现代人的恐怖阈值越提越高,口味越来越重,很难说这是因为我们见多识广,还是已经被刺激麻木了。但几百年前的《画皮》,仍然能吓我们一跳,为什么呢?因为细节真的很到位。
《聊斋》是用文言写的,行文非常简洁,但对该给出的细节,一笔都不马虎,这是文言小说的伟大传统。蒲松龄写鬼画人皮时,用了一系列的动作:画好后,把笔一扔,举起皮来,像抖衣服似的抖了抖,披在了身上。
原文叫“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这个抖一抖,把这个场面送到你眼前来了,让人头皮发麻。
道士杀鬼以后,卷那张人皮,蒲松龄写道:声音像是卷画轴。对敏感的读者来说,以后每次见到画轴,整个人都会有点儿不好了。细节重现,最能刺激情感记忆。
电影和新闻报道都是如此,大场面会使人震撼,但要引起强烈的情绪,要拍摄具体个人,形成代入感。
3. 负责任的恐怖产品还有一条规矩,就是得安全可控。
我小时候,电影院放过香港1966年鲍方导演版的《画皮》,据说把一位观众给吓死了,这就属于安全生产事故。恐怖片的目的是娱乐,而不是把人吓死。
讲恐怖故事,得掌握尺度,建立防御机制。只有可控的恐怖,才能形成获利模式。
人们会排队去坐过山车,但没几个人敢徒手攀岩。所以人们看电影害怕时候,会用手捂住眼睛,这是一种简单的自我防御;提醒自己“这是假的”“世界上没有鬼”。或者转移注意力,也是心理防御,可以避免形成创伤记忆。
专业的恐怖制造者,会设计既恐怖又安全的体验。
《画皮》的安全机制是什么呢?就是道德。
本来,多数人讨论《画皮》,也都是讨论训诫意义,这篇小说的道德含义很明显:王秀才遇难,是因为他放荡好色,又执迷不悟。结论也很明显,只要读者不学他就不用害怕,也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的意思。
而且,你说《画皮》恐怖吧,其实它特别节能,全篇一个人都没死,只有鬼死了,实际上是喜剧结局。这样讲故事,好处是道德具有确定性,能对冲恐怖事件的不确定性。
恐惧感是人类永远的需求
通篇看《聊斋》,你会发现蒲松龄是一个满足人好奇心和恐惧感的高手。
问题是,花钱吃喝享福咱们能理解,花钱吓唬自己,也是人的需要么?还真是。
我们知道,辣并不是味觉,而是口腔中的灼痛感,但很多人是没有辣就吃不下饭去。辣椒素能刺激一种叫脑内吗啡的大脑分泌物,你一听就知道,这是让人上瘾的。
恐惧是人类最基础的情绪,在大脑中,主要由杏仁核控制。它不仅让人紧张惊慌,而且会释放肾上腺素、多巴胺和睾丸素,让人感到刺激和快感,所以,恐怖也会让人上瘾。
从心理上说,人恐惧的对象,通常都是死亡或者导致死亡的东西。
心理学认为,人类意识深处,存在对于死亡的本能冲动。所以,人站在高楼或峭壁边上时,才会不由自主地生出跳下去的冲动。
弗洛伊德说,生命一旦开始,就产生了意欲返回无机状态的倾向,这就是死亡本能的来源。
也就是说,人对恐惧的着迷,既是生理本能,也是心理本能。在现实中,安全地释放恐惧,属于心理刚需,永远都是赚钱买卖。
在现代社会,恐怖电影和游戏,始终占有重要的市场份额;畅销小说榜上,有一大部分都属于恐怖悬疑类,比如斯蒂芬·金的作品,你熟悉的可能有《闪灵》《肖申克的救赎》等。
通过我对《画皮》的分析,你会发现,蒲松龄运用恐怖的本事,一点儿不比斯蒂芬·金差。而且,他那时候可没念过心理学和小说叙事学,完全是凭着天赋和直觉。
本讲小结
恐怖之所以会形成产业,是因为恐惧能给人带来生理快感和心理满足。
而《画皮》作为行业标杆,有三个具体技巧:
一是中和了恐怖和浪漫想象,制造亦真亦幻的世界;
二是用细节代入你的日常体验,让你对故事中的场景感同身受;
三是有安全机制,不至于留下心理创伤,这是很重要、很负责任的一点。
除了这样精致的恐怖,《聊斋》里还有另外一类故事,它们的恐怖气氛是凄惨和无序的,我也很喜欢那一类故事,因为它们有深沉的历史社会意义。
下一讲咱们就说说:蒲松龄写它们,究竟想表现什么?按照今天的视角,又能分析出什么?
思考题:你最害怕恐怖电影和读恐怖小说里的哪一类情节和场面?能不能用今天的方法分析一下,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恐惧?
欢迎在留言中和大家一起讨论,多吓人的事儿,大伙一讨论就没事儿了。
狐鬼神仙,风月无边。
等你跟我一起接着读《聊斋》。
拓展阅读
在《聊斋》里,这种既恐怖刺激,又有安全机制的篇目还有很多,比如《梦狼》和《考弊司》,推荐你有时间的时候看一看。
《画皮》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 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 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则室门已闭。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求救,请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 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鬼!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 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以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罗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绺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