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乐已经连续七天心神不宁了,上课完全没法集中精神,任课老师在讲台上频繁眼神警告,甚至出声提醒。
李乐都清楚,但就是没办法。
他的不安因妈妈而起。
上周三是他13岁生日,但要上课,妈妈提出,周六再帮他补回,来接他到城里玩,达成他两个心愿,但不能太过无理。
到了周六早上,他开始心情雀跃地期待,等妈妈来接他。他已经想好了,要一套篮球服,以及玩半天塞尔达,去年他在姐姐的手机里玩过几次旷野之息,念念不忘至今。
一想到姐姐,他的呼吸随之一滞,那种很熟悉的溺水的感觉重又袭来,整个世界像是死了一样。
不过这次他没沉溺多久,电话响了。是妈妈。
她在电话里说,下午先回外公家一趟,四点左右就可以来接他。
但她没来,再一次放她鸽子。不但没来,电话短信也没有。他打回去,关机。
头两天,李乐只感到愤怒,胸口盛着一团火,噼噼啪啪,愈烧愈烈。
少年心性,看待人和事,还是非黑即白。妈妈失信失联,自然被他归为可恶、可恨的一类。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他愤愤地想,上次外公生日她不也一样放我鸽子?她在我一岁多时就丢下我,几乎没管过我,现在失个约已经算是小事一桩。
但从第三天开始,不安渐渐占了上风。以前她虽然也失约,但事后很快会想办法解释。像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她的手机始终关机。
担心之下,他给爷爷奶奶都打了电话,没消息,妈妈这段日子都没联系过他们,也没回过,李乐这样一问,倒惹得二老也焦心起来。
他甚至也打给爸爸。爸爸那边的背景声非常嘈杂,像是机器在轰隆隆地转。爸爸压根不在云城。
他再没有其他亲戚的电话号码。他们和外公家的关系并不亲近。
外公虽然待他不错,但脾气差,爱骂人,每次见到他和姐姐,都要絮絮叨叨骂一番他们的爸妈,尤其是把爸爸骂得猪狗不如,一文不值,骂人的词汇是农村里常见的粗言秽语,即使对着尚年幼的他们也丝毫没有避讳。
虽然姐弟俩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什么货色,但听到他被骂成那样,也会感到尴尬和羞耻,像被人啪啪抽耳光。
长大一点,李影就不肯带弟弟过去外公那里了。
舅舅倒是待他们好,每次见到他们,都偷偷塞给他们吃的玩的和零用钱,但舅妈不喜欢。
舅舅的行为一旦被舅妈发现,必定把他骂得无言以对。
很小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亲戚及邻居们,见到他们,都远远地躲开。他曾多次问姐姐。姐姐每次都支支吾吾,脸上涌出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愁苦和难堪。
大一点,他便明了。谁会喜欢赌徒的孩子?在他们眼里,老的要来索(借)钱,小的要来讨钱,这样的无底洞家庭,谁敢惹!
02
到第五天,也就是周三,李乐寝食难安,想请假出校,却找不到理由。如果是普通的病假,老师不会准许出校;若是严重事件,譬如家里有人病重或去世,老师又势必要打电话给大人求证。
好不容易熬到周六。刚好是月末,双休。
一早,李乐将手机、零钱和水杯往背包里一装,出了宿舍。
李乐原计划先到城里,妈妈租住的地方看看。在他的潜意识里,隐隐约约会露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知道,在姐姐刚出事时,妈妈轻生过,如果这次……
再想下去,他全身冰冷,赶紧狠狠截断这个念头。
他和妈妈并不亲近,他从小对妈妈的印象,就是每周一次,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把温柔的声音,以及偶尔出现在视频上那张好看却满是疲惫愁苦的脸。
那都是很遥远很模糊摸不到够不着的,远不及在身边能把他搂在怀里疼爱的爷爷奶奶和姐姐温暖稳实。
但妈妈就是妈妈,只要妈妈在,不知有多好!
在校门口,他遇到一个人,让他改了主意。
“李乐?”一个人匆匆和他照面走过,然后,叫停了他。
李乐回头,对方瘦瘦高高,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李乐并不认识此人,但看到对方肌肤胜雪,虽是短发,却比一般男孩子的长一寸,微卷,带着副圆框眼镜,说话声音又偏柔,一时竟分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
看到李乐惊愕的表情,对方却似乎见怪不怪,先来个自我介绍:“哦,我是你的学长,读初三,叫万敬熙。你……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却见过你。我跟你外公住同一条村。”
李乐恍悟,哦,学长,男孩子。
李乐问:“你叫我,有事吗?”
万敬熙用手往上托了托眼镜,李乐这才注意到,他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颓丧的气质,弓腰驼背,眼皮很重,脸很困。
“你是……回家吗?”
李乐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且也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只点点头。
万敬熙继续问:“你……妈妈最近好吗?”
“好,好。”
“那你……知道……你妈妈去了哪里吗?”
李乐一听,顿觉这人好没道理,问东问西,说话还断断续续的,忒烦。他大声说:“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我又不时时刻刻跟着她。总之我到了打电话给她不就行了?”
到李乐的不耐和敌意,立刻局促起来,支支吾吾道: “我只是……比较奇……奇怪,今早我……看见她的车。”
李乐吃了一惊,立刻顾不得前一刻的情绪,追问:“你在哪里看到的?”
万敬熙皱紧眉,脸上在思索,“在……在你外公家啊。不但……今早,昨晚我回家时,也看……看见了。”
这人说话能不能爽快点?李乐听得胸口发闷,急得不行,但总归不好意思打断他,何况从他身上还能打听到妈妈的消息。
李乐态度软下来,但掩不住兴奋,“也就是说,我妈这两天都在外公家,是吗?”
万敬熙依然蹙眉,忧心忡忡, “应……应该是的,上周……周六,车也在。可是,我……我总感到……怪怪的,又说……说不出来。”
“奇不奇怪我等会见到她,问问她不就清楚?”李乐很开心,在外公家,意味着妈妈无恙。
但她这几天为什么关机?李乐无解,只得见面再问。
“谢谢你了,学长。”李乐匆匆道别,顾不上万敬熙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溜烟跑出校门。
03
学校没有公交车直达万坡村,最近一站也要走20来分钟。这路公交也到城里,总站离妈妈住的地方不远。妈妈搬家后,李乐坐车到过那里一次。
李乐到达外公家时,已接近十一点。
春日的阳光温柔,微风和煦,偏偏空气闷热,李乐出了一身汗,洗得发硬的篮球服贴在肌肤上,湿腻难忍。
妈妈那辆废旧小货车果然停在院子里,此刻李乐见到它,顿然有亲切之感。
院子、一楼厅里和厨房都没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发出轻细的叫声。
暗旧的厅,摆着电视柜,两张褪色的沙发和茶几上都胡乱地堆着些杂物,上面还有面包屑、米饭等,一群苍蝇围着它乱转。
李乐放开嗓子,喊了两声“外公”,没人应。
李乐退出来,但才走一步,楼梯旁的一个房间,原本关着的门,突然“吱”的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人,粗声问:“谁啊?”
正是外公。
李乐从外往里看,看到的外公,逆着光朝他走来,半佝偻着身子,满脸阴霾,活像电影里凶神恶煞的大反派。
李乐不由打了个寒颤,怯怯地喊了一声:“外公,是我。”
“小乐?”万水荣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李乐支吾着说:“我来找妈妈,她的电话几天来都关机。外公,我妈呢?”
万水荣看到李乐时,神色稍微温和一点,但一听到李乐的话,瞬间眉毛横竖,眼睛圆瞪,“我哪知道她去哪了?你找不着妈,就来找我的麻烦是吧?你就觉得是我把她藏起来,是吧?”
李乐被他问得差点哭出来,又惊又怕。
小时候,外公虽然脾气也差,但每次见到李乐,骂骂咧咧几句之后,会把他托举起来,放在肩膀上,转几下,再从口袋里掏出些好吃或好玩的给他,或者干脆带他到村口小卖部,让他选两包酸梅干。
若碰上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他们姐弟俩兜着整个山间玩,摘些野果子吃,当然,整个过程,骂人骂天骂地是他戒不了的顽疾。
那时的外公,到底还有些人情味。
但现在,外公像小说里出现的铁皮人,没半点温度,连请他进屋的意思都没有。
李乐低声说:“我看到我妈的车在这儿。以为她……”
外公不耐地摆摆手,说:“车坏了,她停在这儿而已。她是来过,但前天离开,一直没再回来过,我还烦她怎么还不把车拖去修呢。”
“哦。”李乐不知再说什么,又不甘心就此走,便转头到货车前徘徊。
右车门确实有一道深深的刮痕,但除此之外,他自然看不出哪里坏了。
外公在后面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出去拉牛。等你妈来我叫她打个电话给你。”
李乐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他其实有点饿,早上急急出门,早餐根本没吃,只是他不好意思提出。
奶奶家离这里仅20分钟,等会回家再饱吃一顿。他想。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此刻解决。“外公,我想进去上个厕所,有点急。”
万水荣又一脸不耐烦,但到底给了外孙一次方便。
卫生间是万云结婚时才建的,直接由一间小房改造而成,紧邻主卧,二楼万云夫妻的主卧里,直接开了一个门,打通卫生间。
李乐方便完,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楼上一阵“嘭嘭”“咚咚”的嘈杂响声,似有人摔椅子或重物,也似有人来回行走,脚步凌乱。
外公也听到响声,立刻仰着头大骂道:“摔你个XX,摔死我也不管,XX的。”
李乐忍不住问:“外公,谁在上面啊?外婆吗?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外婆到镇上买菜啦。洪健和欣欣两个兔崽子,在上面蹦来蹦去。等会我上去揍他们一顿,现在我急着出门,你回去吧,下次再来。”外公边说话边锁门。
李乐看着他的举动,总觉哪里不舒服,却又道不清说不明。
李乐离开。走出六七百米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乐”。声音过小,乃至李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到走了两步,风轻轻掠过他的耳朵,才惊觉回神,站住,回头。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十来只鸡在啄食,眼前也没其他动物。再远一点,就是外公的屋子的后墙,只抹了一层水泥灰,灰黑灰黑的,上下两层各两个窗户,露出半截,像镶上去似的。
天上有几堆阴云,聚拢在一起,准备要下雨了。
天色变得暗黑,再去看那屋子,竟有种阴森之感。
李乐盯着二楼那个窗户。刚才它好像还是半开着,一转眼已经关上。
那个声音再没响过。
李乐再次回转身。又走出两百米,这时,迎面奔跑来两个小孩子,后面跟着个老人。
等到他们走近,李乐惊得退了两步,不由叫道:“洪健,欣欣。”
正是他的表弟妹,舅舅的孩子,而那老人,自然是外公。
明明他们刚刚还在楼上。
李乐在心里默默计算。按他们的速度,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下楼,再绕一圈,跑到这里跟他碰面吗?
他再看看外公,企图在他脸上瞅出点端倪。
但外公脸色依然阴沉,看不出任何迹象。
洪建今年十一岁,小时候就和李乐玩得来。但此时,见到表哥,洪建却迟迟不应,只快速回头看看老人,又快速看他几眼,而后转身。
李乐不由走近,轻轻推了他一把,“嘿,你这家伙,不认识你哥啦!”
洪健这才低声喊了声“表哥”。欣欣则大声叫道:“乐哥哥,你是来找姑……”
话没说完,嘴边立即被洪健捂住,只不停地“咕…咕”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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