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Memory
我写给你的信,我写给我的信,我只是写信,我在想,你会不会看见。
我写的不是你,这只是个故事,但祝你阅读愉快。
如果你看过,那么我承认,我写信的时候,你总是出现。
可你不会出现。
你在海上漂泊,还是在都市里欢歌,或者这两件事反着来。
反着来也没有用,你不会出现。
然而,你可知我有多么期待浪花和帆船,还有站在船头月光里你的剪影。
你说你喜欢破浪而行,以船头的锋锐,踏碎天高云淡在波光的倒影。而我选择偏安一隅,守着你我共同的回忆。那些回忆的颜色都消磨在别离里,你后来说,你记不起。
你我初见在冰消雪融的时节,你问我要不要共行,而渐行渐远变成结局。那些道别也难以启齿的时分秒,都化作白沙一捧,高筑成漫长的年月散在风里,随夕阳和会飞的鱼一起老去。
你记得你说,带我出海。
可是我后来说,我不要出海,卡特先生,我只是好想你。
他们叫我的名字。
嘴巴微微咧开,与微笑的预备动作相似,从喉咙深处发声,再一个重复动作,我的名字出现在空气里,证明我的存在。
安·赛琳斯,我的名字,以前的朋友们都这么称呼。现在他们都叫我老板娘。
不过剩下的一部分称呼就丰富了。
有的人叫我铁公鸡抠门赛琳斯,那是我的伙计在收获他那所谓“少得可怜的铜板”后带着白眼给我的绰号。有的人叫我小妹妹,那是某个来自新泽的络腮胡子在连续喝了八瓶绿叶酒之后做出的错误判断,作为回应我一枪崩了那件他新买的硕大牛皮夹克。有的人叫我美人儿,那是常客白皮肤胖小子对他人惯用的称呼,他是我们这的土豪,喝酒必搂女伴儿且女伴不重样——有时甚至还有男伴。
但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叫我安,迄今为止,唯一一个。
安,嘴角上扬,念的时候要不自觉微笑。这个名字从没被他完整念过。除了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伸出沾满血的双手,在黑天鹅绒大衣的阴影里盯着我的眼睛,嘴角没有笑容。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跟我走。”
我不是轻易信任别人的人,但是我说,好。
记忆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天地雾蒙蒙的灰压进人眼睛里。雨点大颗大颗好像要砸进肩头。天空漆黑,无星无月。我拽着卡特先生的袖子,路过毫无生气的大街小巷。潮湿的空气,铁锈的气味依附在我的方口黑皮鞋,小纱裙,和卡特先生给我披着的黑天鹅绒大衣上,他的大衣紧紧地包裹着我,雨水一点也没有淋到我的身上。我的喉咙里像灌了毒药,我想吐,那时我捂着胸口,强忍不适,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我们俩谁也没有打伞,谁也没有雨伞。
走到十字路口,我说,停一下,好吗。
卡特先生回头,雨滴从他小西装的衣袖上沉默着落下。
这段记忆犹新的场景回放在我脑海的时候,我的伙计又跟客人吵了起来。
这回是第三桌,上次是第五桌,我坐在台子后,远远看着我的伙计砰地将托盘摔在榆木桌上,他装满肌肉的胳膊上挂着某个不客气的蓝头发家伙瑟瑟发抖的身体,那家伙好像在硕大烤架上挂着的蓝色烧肉。然后窗户开了,我们的客人重重掉了出去,不算响亮的一声,他该庆幸我们的酒馆开在一楼。
“我们老板娘从来不陪酒!你给我滚出去喝海水吧!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我绝对宰了你!”
声音震耳欲聋,全酒馆的耳朵都竖起来,不一会,它们又放回寂静后的嘈杂里了。
觥筹交错,粗野直率的脏话和口蜜腹剑,混着烟叶的香气,统统漂浮喧闹的码头酒馆里。
我放下羽毛笔,在柜台后给了他个微笑。
“薇薇,看来这个月我得多发你两个铜板。”
“这话你也真说得出口。还有,别大庭广众下叫我名字。”
他小声嘟囔着,关上窗户过来,路过的客人们用余光偷偷瞟他。他走得大步流星,灰粗布裤腿动起来,仿佛能带起一阵台风。坐上我对面的梨木高椅子,倒满一杯葡萄酒,推给我,杯子入手很凉,酒是加冰的,我的暴躁伙计了解我喜欢喝什么。
“你又在写东西。喂,你可是老板娘,也管管店啊,大晚上人多,我都忙死了。”
我端起被子一饮而尽,葡萄酒的冷凉刮着我的喉咙:“没办法,谁让我是容易被伤害的弱女子,弱女子有不干活的权利。”
“你可不是弱女子,赛琳斯。”他胳膊搭着椅背,灯火暖黄的光倒映在他眼睛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怎么收拾那个抽打流浪小女孩的醉汉来着?”
“过去那点事还提它干嘛。喏,七桌的葡萄酒和八桌的三明治——我拎着玻璃酒瓶的脖子,终止关于我曾施加暴力的谈话,叫住拿着托盘转身欲走的薇薇:“还有这盘烧猪肉片,七桌的。”
他皱皱眉头:“又把猪肉片作为赠品?你确定?”
“那桌新面孔嘛,做生意你知道。口号什么来着,Memory码头酒馆,宾至如归。”
“弄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他用手肘把椅子推进柜台里。
“关键是弄明白客人怎么想的,去吧。”
“你一直都这样,不过恐怕我得提醒你,赛琳斯。”他端着托盘,从烟叶迷蒙的雾气里回头:“别忘了,你的Memory码头酒馆再过一星期就要关门了。”
我晃晃手中的羽毛笔,那动作看起来如同试图熄灭一支刚刚点燃的烟:“我知道,薇薇。”
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
我知道。
我开始写信。
卡特先生,你还好吗。
刚才我的伙计又“处理”了几个人,他把一个满脑子不正经的小男孩扔了出去,他的脾气这么久还是没改。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呢,我正趴在酒馆的的柜台上,用一枝老顾客送我的羽毛笔给你写信。你从没见过我的字。
我想,等到你看到我的字,你会是什么想法呢?我这么可爱的姑娘——你这么形容我,竟然会把字写得歪歪扭扭,n和u这两个字母都扭得辨认不清。如果我把握住机会,在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里,我一定会当着你的面写随便什么东西给你,好观赏一番你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表情。
卡特先生,今天我想起了些过去的事儿。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讨厌下雨吗?从十二岁时开始,我最讨厌的就是下雨。
我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快十年了,有的事却还是忘不掉。昨天下雨了,我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我惊醒——看见的依旧是满街的鲜血。街角卖糖大叔和冰激凌店家的女儿就那么脸朝下趴在水坑里……我好难过,卡特先生,我只能让自己回忆你的脸,这样我可以稍微好受一点儿。我多希望你在。
好了,不说沉重的了。
你别担心我,我梦醒了以后还是很好的,今天我还要给伙计加薪呢。
对了,跟你说个严肃的事儿:Memory还有一星期就要关门了。你要是能回来看看就好了。猪肉片是我按照你教我的方法做的,放一茶勺的盐和橄榄油,煎八分钟……尝起来还不错——客人们都这么觉得。
我希望最后一个礼拜我能给客人们留下关于Memory最好的印象。
听客人们说,最近十分多雨。
你的女孩
安·赛琳斯
卡特先生回来了。
他从加莫尔号的甲板上走下来,靴子上粘着海浪的味道。他踏进酒吧的六秒钟内就把我角落里的沙发座占据了。那是我当初下了很大决定才决心买下来的。
他整个身子沉在棉和皮里,就像我一直期待的那样。
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清瘦,比初见更瘦,我只能用得到这个词。
我扎上蓝绿相间的发带,对他摆出一种幽默的礼貌,我说先生,天气这么冷不如留宿一夜,明日再起航。
他脱下风衣,两条晒黑的胳膊摆上沙发扶手。多时不见他眼中多了些疲倦。
“不了,安,我就喝一杯,你请我吧。”
我跟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端了两杯朗姆过来。他不说话,举起酒瓶开始倒酒。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摘下帽子,露出乌黑的短发。我握着他左手上的圆形伤疤,问这是怎么来的。
“你不需要知道。”
我的胃里落进了一块儿冰,我裹了裹披肩,仿佛试图将它融化。
“好,我也不想知道。”
这样就够了,摆出自认为妩媚的微笑。
“最近,得了空,过来看看你。”他抬起下巴,把空酒瓶空酒杯推到桌子右边。
“有心啊,船长。”
他轻轻笑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
他喝得很快,倒了最后一杯。
“不,还有凯洛特这孩子陪我。”
我向台子看了一眼,我的伙计在埋头擦一只椰子壳。然后小伙计转身,进了仓库。
“那就好。”他点点头。
“你还要走?”
“如果我留宿,说不定你明天就不能见到活着的我了。”
我忍着想问为什么,忍住了。
“这些年你还好吗,安。”
我愣了,抬头看他的脸,他回应我的目光,我努力在那目光中寻找一丝不同于关怀的炙热,我失败了。
“很好,酒馆上个月才翻新过。那些海盗枪战的后果,你知道。”我挤出个笑容。
“码头最近乱,自己小心点。”
“瞧你说的,不小心能待这么久么。”我摊摊手,
“谢谢你招待,我要走了,安。”
他拎起深棕的皮风衣,掏出口袋的白珍珠项链,扣在酒桌上。
我的眼睛疼起来,我以前最喜欢白珍珠,那是幼年之时的记忆,至今未忘,我会拉着卡特光着脚在沙滩上撬贝壳。
“船长。”
好像全酒馆的灯光都离我远去了,我眼前好像只剩下午夜船舱里火焰的光芒,它们左右摇曳。而卡特先生会靠在我身边,他说,安,你冷不冷。
“船长,我想跟你一起出海。”
他的背影顿住了,我视野里模糊的水汽扭曲灯光。
“……你是女人,跟着不方便。”
“你也知道我是女人。”
“我走了。”
他把手揣在口袋里,一步步走向门口。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长得一直延伸到门口。我知道门打开后,迎接我的又将是漫长的等待。他说明天会来,可明天他怎么会来。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酒馆的实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心脏正中。门外一波波潮汐的沙沙声,我在看着他走远。我的声音在颤抖。赛琳斯。我告诉自己,赛琳斯,冷静点,好吗。
“卡特!”
我将空杯重重砸在桌面,放任披肩暗袋里那两把嵌银花手枪被颤抖的双手带出来见光。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在用枪对着卡特的后心。那是从前他教我危急时刻时要做的事儿。
我从未这般的清醒过。
“你承诺过!数数我等了你多少年!”
子弹上膛的声音让他诧异地回头。
好像第一次见面,我在十字路口叫住他那样。
过去,现实,太过相似又太过不同。
我的眼泪终于得了逃脱的机会。
我知道我一定会哭。
从今天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