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树

我家院墙外面，有株古树，从我曾祖的曾祖到现在，约莫三百岁树龄了。树干很粗，要三个人拉着手才能围绕过来。树皮皴裂着，许多长方形、正方形、还有不成形的裂纹布着，看上去像古代兵士穿在身上的铠甲，还像汉代中山靖王那件金缕玉衣。在我很小的时候，树旁住着一位叫汪大奶奶的老人。冬天她没柴烧，就地取材，提了大刀，来剥这树皮去作燃料。放学回家的时候，老听见刀子砍在树干上，发出当当响声。我小小的心里，生出隐隐的担忧，树疼不疼？会不会被她砍削枯萎？可又是几十年过去，这古树仍然生机勃勃着。

有个外村人，懂风水，十村八里的人建新房、安门，会找他择日子，看门向。某一日，他来我们村游荡，见到这株古树，惊讶地说：“真是株大树，住在附近的人家，好风水。”我听了，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看嘛，能叼得住（能生长的意思）这样大树的地点，说不说都是风水宝地了。”平日里，村里人就把这株古木喊做“风水树”。商品经济时代，在凡俗眼里，什么都是钱。有人计划过，说要是请来挖掘的机器，把这古树挖起来，卖给园林处，做街道绿化，至少也值十万钱。我说这是古木，受林业部门保护，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挖？再说，还要树周围的邻居干什么？

这株古树叫什么名字？好些年前，县农科所段所长在我们村驻村。我二弟是共青团的书记，兼农科队长。段所长来我们家，我顺便请教他，这是棵什么树？他回答说：“枫树，并且还继续解释说，枫树有红枫和蓝枫……”既然大所长说的，我信以为真。古树太显眼了，朋友来访，第一感叹的就是这树，一定要在树下驻足观赏一会，然后问我树名。我告诉他们：“当地人叫黄连桃果树，学名叫枫树。”一年又一年，我就这样给别人介绍。

村南修了条高速路，路两旁的环岛花园里，种植了树。树身修长，长得笔直笔直的。树干上分出枝桠，但不多，七八枝，十几枝，一一刺向青天。叶片有些像小猫的爪子，并不繁密，距遮天蔽日还远着哩。傍晚出去散步，我经常从这树下经过。“儒以一事不知为耻”，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树？问园林工人，他们说不知道；再询问一个做公路工程的老板，他也说不出来。我上网去查，用手机拍照输入，答案有了，是枫树。联想到在苏州留圆看到的枫树，恍然大悟。多少年了，我一直把我家院墙外的树错认为是枫树，我眼前看见的才是真正的枫树。错也，一切皆错。

那么，这古木是什么？继续上网搜索查看。图片显示，是黄连木，跟当地人叫法很相似。黄连桃果树就是黄连木。但黄连木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楷树。中国的圣人孔子，去世后葬在古代鲁国曲阜的山上，他的学生为先师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大家很熟悉，那就是把先师的言论收集起来，编成《论语》，这是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标准教科书，还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所在。另一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弟子们为了表彰先师的高格和渊博，移栽了两株树在墓前，一株叫楷树，另一株叫模树。以后，树名演变为文化意义，楷模就成了我们做人追求到达的理想境界。能与楷树为邻，就是在与圣人的精神为邻，真是庆幸。 

春风一吹，楷树从冬天的残梦里醒来。逐渐地，几丝新绿在枝头萌动。旭日的光铺照过来，黝黑的枝条上，呈现出一些比水雾更深的颜色。我和楷树比邻而居，已经很熟悉了。再来几场春风，这些颜色就会变成绿叶，舒展身腰，把新绿强化，再强化，变成翠绿。这翠绿是那样的鲜，那样的嫩，那样的浓。这浓绿，仿佛要从叶片上滴下来一样，向四周洇染。染洇染着天，洇染着地，把我家院墙上的瓷砖也洇染成绿色。鸟雀觉得，自己的巢穴被楷叶装扮簇新美丽，天一亮就起来唱歌，唱累了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唱；唱饿了，飞出去寻点食物吃吃，飞回来继续唱。我听了鸟儿的歌声，也忍不住哼两句。

夏雨嘀嗒，夏水奔流，楷树的万千根须从泥土里吮吸了足够的养分，注入枝条，每一个叶片。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欣欣向荣，只有这些积极向上的词语，才能写出夏天里楷树的生命状态。乌云在天空中蓄积，雷电在乌云里闪烁震响，狂风奔跑过来拉着楷树撕扯，暴雨如注哗啦啦倾泻下来。正值自己生命的季节，楷树昂首挺胸，傲然屹立。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知不觉，秋天就到来了。我坐在屋檐下，看着那纷纷扬扬而下的楷叶，仿佛无数的黄蝴蝶在寻找她们的归宿。自然的规律就是这样，秋天主收。西风带着寒凉，黄叶凋零下来，大地张开怀抱，把它们揽入怀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雁过横塘，秋天是令人感伤的，只是用不着像林黛玉那样悲戚和哀怨。一切生命都是周期，过完了夏天，必然来到秋天，“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当我执帚清扫这些落叶的时候，生出的是美丽的感觉。

我在冬天的月夜里归来，看见楷树映在地上。繁密的枝，把月华剪碎，楷树一丝不挂展现在我面前，是那样地分明。树影像浓墨涂出来似的，哪里粗，哪里细，哪里拐个弯，哪里枝搭枝，清清楚楚。月光是一位丹青高手，这样的水墨，真的，只有月华才会画得这般惟妙惟肖。楷树，我家院墙外的这株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