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

我们常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原生家庭对人的伤害有多大呢？他可以让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崩溃自杀。

我亲眼目睹了表弟从一个胸有抱负的人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最后以自杀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一生。那年他才三正在十二岁，这个年龄正是人生大好时光。

说起我的表弟，首先要从我舅舅说起。我舅舅是一个游走四方的漆匠，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得我舅舅疼爱。在我眼中舅舅的三个孩子都挺优秀，老大爱好文学，是作家，可因为小时候一直目睹舅舅舅妈吵架，所以一直未婚。老二师从我舅舅，喜欢画画，虽然没成为画家，但是以画画谋生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当年在我们县城办过画画班，带过学生。前几年谈过几个对象，可因为舅舅心气儿太高，看不上人家女娃，二表弟的婚事没有着落，一直单身。小女儿学的是幼师专业，也算是琴棋书画样样都拿得起吧。这一家也算得上是艺术之家吧。

我外公去世的早，我结婚前一年我外婆也去世了，家里没什么牵挂了，我舅舅就做了一个决定，把家门一锁，带着三个孩子出门了，三个孩子那时在我们县城上学，舅舅和舅妈就在我们县城附近的村子靠漆寿材为生，听说这生意还不错。

我们这里的老人一般都会在临终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被称作“寿材”，如果临终了再准备那叫“紧材”。在当地农村“埋人”用的棺材，需要请木匠订做或去棺材店购买成品，做好的棺材需要请当地有名的“漆匠”油漆绘画。一般棺材上面绘画的图案，一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灵棺”图个心理安慰，二是为了气派好看。毕竟老人辛苦一辈子，临终一把黄土盖坟头，什么也都带不走，只留一口棺木裹身、也算是走得体面！舅舅在我们当地就是一名绘画棺材的“漆匠”，他从小跟着我外公学习绘画油漆传统艺术，算是农村传统文化的传承人，所以找他做工的人很多。舅舅爱交友，他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回到家里经常跟朋友出去喝酒，对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

表弟妹们小时候都是我舅妈一手带大的。而我舅妈因为跟舅舅关系不好，所以经常把气儿撒在孩子们身上，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不好。

大儿子喜欢看书写作，他在西安上学，后来就留在了西安，他很少回家，我看他写得文章中，满是对舅舅的埋怨，说他上学时问他爸爸要生活费，他爸爸不给，说他没钱。他就靠打零工和勤工俭学自费上学，有时候吃饭都成问题，后来实在交不起学费，就中途退学了。好的一点是他靠写作给自己谋到了生活，可跟舅舅的关系也是剑拔弩张。

二表弟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性格孤僻，自视甚高，在人际交往方面有所欠缺，如果绘画方面有成就还行，至少混生活没问题，可要是一直得不到认可，他就会变得自暴自弃。

他适婚年龄，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女孩子是老师，各方面条件还不错，表弟很满意。可是舅舅却坚决不同意两人在一起，还说人家女方学历低。我不知道舅舅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舅舅家在农村，城里没房没车，儿子也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不知道他在挑什么？那个女孩子跟表弟分手后很快就嫁人了，听说男方条件不错。

那些年女孩子们对房车还没有要求，只要男方有手艺，会一门技术，找媳妇儿还真不难。表弟有绘画的天分，他跟第一个女朋友谈对象时，在我们县城开了一家绘画培训班，生意还不错，那个女孩子又是老师，两人一起经营绘画培训班也是不错的选择。后来，两人分手后表弟无心经营培训班，他的培训班就此关门了。

之后表弟又谈了几个女朋友，都被舅舅舅妈以不般配为由强行拆散，表弟从此心灰意懒，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人比以前更蔫了，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活力。

这年头变化很快，他很快成了大龄青年，找对象越来越难，女孩子们的要求也渐渐高了，她们开始要房要车。农村人嘴巴不会说，再加上家里条件不好，找媳妇更是难上加难。

那几年我舅舅的事业在上升期，舅舅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成立了一个丧葬服务队。我们这里人去世后，需要打墓，请服务队来做饭，还有我们老家以前人去世，要放映电影，后来电影没落了，有钱人又请秦腔名角给故去的人唱戏，我们西府人爱听秦腔戏，舅舅有这方面人脉，他又成立了戏曲班，他的丧葬服务队也成了一条龙服务，请他的人就更多了，因为人去世后这些琐事舅舅一个人就搞定了，所以找他的人很多，他那些年很忙。

舅舅漆寿材的活儿没时间干，就让表弟干了，舅舅的活计一般都在农村，前几年三个孩子都各自出门打工，他和舅妈无牵无挂跑到陇县山区做工，在那里待了好多年，他的活计都是乡里乡亲给介绍的，这家做完了，下面一家又请他了，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年。成年人在山区农村还可以待得下去，可一个年轻人，在那些偏远山区干活儿，也没有同龄人可以交谈，他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一个曾经年轻有为的年轻人就此消沉，他也越来越沉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舅舅在六十岁那年突然得了猛病，心脏病爆发，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最终抢救无效于当晚病逝于医院。

舅舅去世了，因为他人缘好，以前戏班子的人来家里免费为舅舅唱戏，送他一程，也算是跟舅舅做最后的道别。舅妈哭得很伤心，三个孩子的婚事都没有着落，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舅舅去世后，我才第一次见到我的表弟妹们，都说长兄如父，舅舅的后事是大表弟操持的，他那时看着很沉稳。二表弟木讷不说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到悲色，有的只是麻木和迷茫。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舅舅临死前什么都没给家人交代，就那么猝然长逝了。

舅舅的丧事办完后，二表弟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隔三差五就找不到人了。漆寿材的工作也没去做了，就这样他赋闲在家，直到有一天他不见了，舅妈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有一次晚上他一个人来到县城，舅妈回家找不到人，就给大表弟打电话，大表弟连夜从西安赶回来，在县城一家小旅馆找到了二表弟，见到弟弟的那一刻他神思恍惚，脸上没有半思神采，目光呆滞，最后在哥哥的说服教导下，他跟在哥哥身后回家了。

家人看他这种精神状态，实在不放心，就送他去医院给他检查身体，医生说他得了抑郁症，让家人好好陪伴他，不要让他单独待着，这种病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关爱。

后来表妹嫁人了，一年后女儿有了孩子，表妹的婆婆去世的早，没人给她带孩子，舅妈就解散了服务队，去西安帮女儿带孩子。这些年她也累了。舅妈这一生也很苦，跟舅舅关系不大好，跟娘家人关系也很不好，就连我们一家，舅妈都很少联系，几个孩子除了女儿没一个省心的，舅舅又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在这一年年末，舅妈去了西安照顾外孙女，表弟一人在家里，那几天舅妈心绪难安，右眼皮跳得厉害，舅妈给二表弟打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她又给邻居打电话，让去她里家看看，邻居答应了，他去舅舅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门。因为前几天他还见我二表弟在家里，一直没见他出门，他感到事情不妙，就搬来梯子，打开舅舅家的大门，进到房间里，他看见表弟已经僵硬的身体。

表弟自杀了，死在春节前几天，死于煤气中毒。在他身旁是他留给这个社会的遗言：“妈妈，我走了，我不知道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我在时间里被拉扯、碾过，疼到我错以为时间和痛感都凝固在我身上，可等我回过神来，三十二载倏忽而过，我的一生结束了，时间终于放过了我。我也放过了自己。

走了，以后风往哪儿吹，我往哪儿去。”当看到这份遗书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悲恸不已。

我想象着那几天他一个人在家里的情形，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拿出家里的酒，边喝边回想这半生，他这凄苦的人生，父亲去世了，老妈一个女人撑不起一个家，已经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他成了这个社会的累赘。他没有事业，没有家庭，不知道明天起床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是孤单、是寂寞、是清冷，是透骨的寒冷。明天依然是他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他躲在被子里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老妈去西安了，给妹妹看孩子去了，临走她给我一些钱，冰箱里放满了食物，她让他在家看门。家里空荡荡的，冷清清的，他站在爸爸的遗像前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走这么早走，我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你走时为什么不安排好这一切？我的同龄人都成了爸爸，只有我形单影只……

没人在意他想什么，没人给他指明方向，他能干什么？他以后的人生应该怎么过？他的哥哥三十五岁了，他也因为小时候看到父母之间经常争吵，心灵受到创伤，至今仍然单身一人，他怕走进婚姻。

他想起他以前的恋人，昨天他看见微信朋友圈里，他的前女友发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还如以前一样美丽，她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脸，这张笑靥如花的脸本该属于他的，他用手抚摸着屏幕，想象着这是女友的脸，可触手可及的只是冰冷的手机屏幕。如今，他们只是陌路人，都怪他无能，当年拗不过父母，否则他现在应该也是儿女绕膝了吧……他忽然满面泪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表弟的葬礼我没有参加，因为他没有结婚，又是自杀的，他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亲戚去帮忙了，表弟走完了他凄苦的半生。

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孤零零的来又孤零零的去，真的什么都带不走，当一个人离开人世后，很快他将被所有人遗忘，我们记住的只是这人自杀了，可一个鲜活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离世，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临死前有怎样的挣扎，我们也不知道，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他也曾热烈的生活过。

我们很多人都说婚姻给人的压力大，其实婚姻才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保障。如果表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应该不会走到这一步吧……表弟之死，谁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