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天老师正弹着风琴教同学们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大家两手交叠放在下巴处扭着脖子，既觉好玩又不确定自己学得像不像，纷纷捂着嘴笑。
突然有个男的探个脑袋到门边，冲教室里面招手。
同桌用手推我一把：“校长找你呢。”
往那一看，果然是在对我招手，好像是让我出去一下。
他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和蔼。
待走到门口，却看见爸爸站在门边。
那时爸爸是生产大队副队长兼支部委员，主管文教卫工作。说白了，就是专门负责管理这所学校。
爸爸笑着问我：“喜欢这里吗？”
我点点头，正准备回到教室去，爸爸说他办完事了现在回家，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校长在旁边笑成一朵花，弯下腰来用极柔和的声音问我：“想不想跟爸爸一起回去呀？”
虽然学校好玩，但是想想那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还是很乐于蹭爸爸的车，便大声回答：“想！”
校长笑嘻嘻地把我抱上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挥手跟我们说再见。
第二天一早，第一节课刚下课，校长把我从教室找去他的办公室。
昨天那副笑脸一下荡然无存，他紧闭着嘴，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昨天为什么跟你爸爸回去？”
我脑子嗡地一声，事情反转得太突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他用指背敲敲木写字台桌面，声音很大，吓得我一震：“你爸爸来这里是工作，工作完了就回去。你在这里是上学，没放学不能走，走了就是早退，知道吗？”
“嗯，知道了。”我抬头看着他。
他一把将我的头按下去让我看着地板：“检讨的时候要低着头。下次还跟不跟回去了？”
“不跟了。”我低头望着他的黑皮鞋，好像冲我发火的不是校长，竟是那两只尖鞋头似的。
不记得有没罚站，但是校长那副严厉的样子其实比罚站更让我难受。
二
过两天爸爸又来了。
校长的脑袋又在教室门边探出来，仍像前一次那样笑眯眯地在教室门口冲我招手。
我犹豫着走出去。
爸爸把臂下夹着那只黑色公文包拿下来，笑着问我：“习惯了吗？”
我抬头看一眼校长，他满脸堆笑，嘴角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紧崩着了，衣角也不再上蹿下跳，而是伏伏贴贴地垂在那里。一切看上去如此平静，仿佛那天的批评只是我做了个梦而已。
我的心情一下变得轻松起来，便笑着回答：“习惯。”
然后校长陪爸爸在学校转一圈，他们一起察看了几间教室，我跟在爸爸身边，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名教务官，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察看完毕，爸爸回头问我：“想不想跟我回去呀？”
我忙看校长，只见他比任何时候都笑得甜蜜，仍旧弯下腰来用极和悦的语气问我：“想不想跟爸爸一起回去呀？”
他的笑打消了我的疑虑：“想。”
他俩相视一笑，校长笑嘻嘻地把我放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跟我们摆摆手说再见。
第二天一早，校长又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表情再次晴转阴。
“昨天你又早退了。”他开门见山，这回不用再解释什么叫早退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解释，他一把将我的头按下去：“跟你讲过，检讨的时候要低着头。”
我低下头，对着被踩得紧实的黑泥巴地板，他那副黑皮鞋把经常落脚的地方打磨成一面镜子，我在那面镜子里看见他上蹿下跳的身影。
“再跟你说一次，下次不许早退，听懂了吗？”他说话的语气现在回想起来还让我不舒服，那种威严远远超出我六岁的理解力。
“听懂了。”从没觉得那么委屈。
三
过几天爸爸又来了。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
只是校长陪爸爸去察看学校时，我一点也不想跟去，走在他身边让我混身不舒服，只想离得远远的。
可是校长坚持让我跟着，样子一如既往的亲切。
等察看完毕爸爸问我：“要不要跟我回去呀？”
尽管校长仍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却斩钉截铁：不要！（终于学乖了）
爸爸跟校长一起仰面大笑：“哈哈看起来在学校过得太开心了，连爸爸都不要了啊。”
这件事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爸爸当时也绝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吧。
有时你以为眼见为实，其实真就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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