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是老叶家的狗。初见,它只有两个月大。
我坐在大礼堂高高的台阶上,把毛茸茸的小阿花兜在裙子里玩。它用两条短小的后腿,支撑起整个肉球般的身体,前爪先攀爬于我的胸前,再搭到我的肩膀,热乎乎的鼻息喷到我脸上。呼哧呼哧的当儿,它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我。
我被一团意想不到的暖意袭击得呆傻,宛如死去,瞬间后又活了过来。
玩性大浓眼前又一时没有玩伴的小阿花,会锲而不舍的追逐自己的尾巴,每次努力都只差一点点,于是一圈又一圈,看得我天旋地转。
阿花玩起恶作剧,也是一出接一出。
一钵吃食吃一半,好端端头也不回的离席,躲在不远处悄悄朝食盆这边张望。麻雀们小心翼翼落下来,蹦蹦跳跳一点点靠近食盆,边吃边试探。待到同伴越聚越多,阿花忽的一下从角落里冲了过去,唬得雀们叽叽喳喳,仓皇而散。阿花得意洋洋的望了望雀儿们,心满意足的埋头继续吃起来。
我把阿花抱过来陪我躺在竹床上,我的手贪婪的享受着它柔软的毛,一边抚摸,一边盯着它玻璃珠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平常它微闭着眼睛很享受,这天它难受得屈了后腿,尾巴遮遮掩掩,哗啦,两截屎落在竹床上。
爸爸妈妈是不让我抱阿花玩的,尤其在看到阿花舔我的时候,他们担心万一被咬了,得了病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阿花随地爬滚很多细菌。这会儿屎拉到竹床上,倘若爸妈看见,一顿责骂是逃不掉的。
阿花知道自己犯错了,低眉顺眼的看着我,嘴里呜呜的,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忍着心里的笑,进屋悄悄拿了一整张皱纹卫生纸,叠了好几层,赶在爸爸妈妈发现前,把那坨屎包着拾起,扔进了路边公用垃圾桶。
我拿自己梳头发的梳子给阿花梳毛,还用猴皮筋儿给它扎了好几个小辫子。阿花成了小姑娘,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形象,让我和小伙伴们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
第一次看到阿花的例假一路走一路滴,我吃惊的以为它哪里受伤了。妈妈说那是例假,说明阿花可以做妈妈了。我这才发现,阿花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毛茸茸的样子了:黄白相间的毛色,白的雪白,黄的金黄,它从一个小狗宝,长成了一个俊美的姑娘。
也有邻居,一边享受着阿花日复一日的护卫,一边跺脚撵着例假滴答的阿花:走走走,脏死人的,滚啊!阿花看得懂人的脸色,也听得懂人说了什么,它要是会寒心就好了,至少我和小伙伴心里好受些。那些对阿花呼来喝去的人,那些不会珍惜阿花的人,不配阿花的忠诚和守护。
我不知道阿花爱上了哪位情郎,或者是哪位小伙儿爱上了阿花,爱情让阿花身怀有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我发誓要看着阿花做妈妈,可是等我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生下了11只小狗宝,疲倦的但是干净的卧在一块深蓝色的棉垫上,棉垫下面铺了很厚的稻草,看上去暖和并舒服。小狗宝们一只挨着一只,满满当当的挤在它的腹部。
眼前的场景让人惊喜:11只小狗宝宝,阿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狗妈!也叫人恍惚:眼前的狗妈,是曾经兜在裙子里,那个毛茸茸的小肉球吗?更叫人遗憾:阿花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时刻,我缺席了。阿花看了看我,回头长长的看着那些小狗宝。跟狗宝在一起的阿花,身形大到我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把它兜在裙子里玩了。
只要有陌生人靠近,阿花便狂吠不止,有阿花在,大家可以不用锁门放心去上班。阿花生了11只小狗宝的消息,轰动了小半个水泥厂,可是这没有改变宝宝们奶水不够喂养的窘境。在小狗宝们悉数夭折之前,老叶家把阿花借以初为人母的小狗宝,全部送了人。阿花无力反抗拒绝,成了单身,重新开始四处溜达,为邻居们放哨站岗。
如今想来,老叶家的心肠该有多硬,才能做出一只狗宝也没给阿花留下的事。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哦!我们总是被命运左右,身不由己。生活时不时露出它破败狰狞的一面,逐一打击并粉碎我们繁花似锦的梦。
阿花对所有的邻居都非常友好,尤其看到因为出门,有段日子没见的大人孩子。它摇着尾巴巴儿的看着你,就差开口说:嗨,你们终于回来啦!
邻居有个84岁的老太太,阿花去他们家转悠的时候,会视需要,帮老太太衔来拐棍,递给老人家起身。老太太夸阿花很神,很懂事。但凡儿孙们给老太太送来补钙的骨头汤,喝尽汤汁,喷喷香的骨头,老太太都是要留给阿花的。
阿花不喜欢山上的人,每次他们下山到锅炉房打开水,或者去食堂买馒头稀饭,阿花都要冲他们吠,直到他们消失在生活区深处。当他们事成折返经过这里,阿花会再吠,直至他们进了自己的家门。不知道阿花的眼睛能看到什么,终其一生,阿花也就在这里开罪过人类。
我们一家坐在小方桌上吃饭的时候,阿花悄无声息的走来,静静地看着,轻轻的摇着尾巴。如果待上片刻没捞着什么好,它就悄无声息的走了,到别家的饭桌前转转。阿花看我们吃饭,是最让我难受的事,我会悄悄儿撒饭撒菜丢下桌来。阿花爱吃还好,倘若它低头嗅嗅不爱吃,地下那一摊,就是我浪费粮食的罪证。
所以,阿花吃百家饭长大的。
阿花再次做妈妈,生了9只小狗宝。但结果并不比第一回好,老叶家照例将小狗宝们悉数送了人,一只不剩,阿花再次成了单身。阿花对主人对邻居没有怨恨,照例忠心耿耿。老叶家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对不起好狗阿花。
谁都没有想到,阿花的结局,会是这个样子。
厂周边的乡村出现狂犬病,一只自家豢养的狗把一个男性农人咬疯致死。厂里骇闻,一纸公文成立了打狗队,见狗就套,格杀勿论。
消息一出来,我就开始担心阿花。我天真的以为,阿花的和善邻人皆知,人们不该也不会一棍子灭杀所有的狗。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在家门口附近搜索阿花的影子。看到它溜达转悠,就松口气。
我还天真的以为,老叶家是厂里的干部家庭,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狗面看狗主的面,打狗队的人也不敢轻易对阿花下手。
渐渐的,周围已经听不到狗吠了,世界安静得只剩阿花。
周五放学回来,没有看到阿花。我以为一会儿它就会出现的。比如在吃晚饭的时候,它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们门口,巴巴儿的等着我丢下吃的。可是,没有。
周六一天都没看到阿花,我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自语说咦,两天没看到阿花了。爸爸说,老叶家试图保住阿花的,但敌不过强大的舆论压力,忍痛同意打狗队处理。于是,阿花在周四的时候,就被打狗队用绳套住,两个人用竹竿把它抵在墙上,乱棍打死了。棍棒加身前,阿花玻璃珠似的双眼里,满含热泪。
我先是一震,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以前因为阿花,常跑老叶家,阿花没了再也没去过。一天,看到老叶家的堂屋前,挂着一张用竹片撑开平铺风干的狗皮,是阿花!
我强忍悲愤,朝他们家院门,恶狠狠“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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