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狂躁,刺耳。
内容属于民间里弄,世俗间最粗俗的那种。
从十月初开始,由远至近,一个男人的骂声便在小区,沿着主街,越发清晰地来到楼前,我们的楼下。直到隔壁四单元的楼下定住。他的骂声,却顿时变得愈发亢奋,那种态势,像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死我活。
早起,他又定点来骂了。只是这次他的手上多了一个麦克风,骂起来还是最最典型的那两句,其间,插入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他唱的歌。
他是本村人,今年60岁,年轻时接了父亲的班,到了一家大型GQ工作。他是个好焊工,我早前也曾跟他聊过,电焊、气焊、氩弧焊及各种焊他都会做。技工已经在单位已经评到了最高等级。因从事特种行业,55岁退休,没能赶到集体分房,便又回到了村里的老宅居住。
前年他退休了,一直在与我住在同一个小区。
他一直是个非常本分的老实人,即便退休,他也没有闲着,在我们小区的周围的田头地角,自己开荒,应着节气,种瓜点豆,安分地生活。
时入立冬,寒风呼啸,今天晚上,他又来了。依旧停在他认定的位置停下。左右狂奔,跳着脚叫骂。只是与前两次相比,他的锐气消减了很多,声色语气,已经显出疲态,但他嘶喊的欲望,依旧分外强烈。
只因这次他来得早些,时至8点。他叫骂的地方,不断逐渐聚集起了很多人,男男女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人群越聚越多,把他围在中间,这里,俨然成了他一个人尽情表演的舞台。无论是他认定的那扇窗户人家,还是身边所有的人,除去表情惊异,都跟眼下这冬天一样,俱是内心好奇态度冷漠的看客。
随着他连续几天的愤怒,他的事成了小区街头巷议的主题。
据说,他的事来源于安置房分配的丧失,来源于人的一口气。
他兄弟两个,他是家里的长子,下边还有一个在YQ工作的小弟。2011年村子土地被地铁交通建设部分征用,他兄弟两个的老宅就在其中,其间,正逢新农村建设兴起,整村的全部土地被响应一并进入,和周边的三个自然村一样,实行整体拆迁安置。于2011年回迁安置,住进楼房。
此后,斜阳东照,晚景半残。这安置房便成了这事件争议的起因和焦点。
普通人的日子,就是心头最大的政治。事关今生,更关乎后代和未来。
回迁安置房的分配方案,按当时统一的配套的政策,村有老宅,工人在外,凡是参加享受过“集体分房”或领取过“住房补贴”的职工本人就不在这次回迁安置的范围之内。
安置房,如同中彩,本来是普通人一次翻身的机会,对此,他曾想过很多。
爱人,在5年前就已退休在家。原有农民的身份,在拆迁后才转成居民。家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老大,大专毕业才工作。户口空挂在本村。女儿还在一个二本校读大一,各方面正是家乡要紧的时刻。
除了经济,比钱更吃紧就是房子,因为论资排辈,这父子两个,一直没赶上集体分房。一直在单位领取住房补贴。可对于当时的市价,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一家四口,按分配方案,只有爱人和女儿才有享受安置房资格。
儿子已谈后女友,万事俱备,只等房子。女儿还小,以后向外,按方案每人40㎡/人计算,4口人,儿子还要分枝裂变,还是个难以确定的增量。以后都在这一套80㎡两居室里住,儿子一直为这在红着眼,一套房,僧多粥少,方案冰冷,满是火气,怎么分?
从那时起,心中的焦虑,让他思前想后,彻夜难眠。落下了失眠梦语的毛病。
做为一家的顶梁柱,当家人。全家未来,让他不得不想,半生以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紧迫。
天性耿直,他一直很少开口求人。在他看来,人活一口气,他只愿意靠自己的手艺和劳动活着。这种活法,尽管辛苦,却可他觉得来得干净,活得坦然。为这,老伴没少跟他唠叨,逢人言他,只说他是头犟驴。
可这一次,为了儿女,为了全家、更为了将来的周全。他不得赤红着脸找到村里当家人,说了心里的苦处。当家人更是应对得法。笑脸相迎,说一准儿会向安置办反映,尽量帮他解决,让他等消息。临走还拍着他的肩说:“家里的事,就是咱自己的事儿,有我喝的,就有老弟你的。”
为这,他还在回家的路边小店叫了两个凉菜,还喝了一小瓶红星牛二。暖酒下肚,心里倒也真的欢喜放松了很多。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特意到单位厂部趁领导不在亲自撕下了三张带着单位大红名称头的公函纸。儿子的性情,他知道,他是断然不会这样做的。为了孩子,他拼了。
在回家的路上,又平生第一次到打了街边路牙上贴的小广告,花钱私刻了公章。
最后找在学校里供职的大舅子帮他在纸上书写了格式化的“未享受集体分房和未领取过住房补贴”的单位证明。又顺便买了一个猩红的印泥到家,十分用力,郑重其事地压上了公章。仿佛,此刻的公章,就是他望眼欲穿的房子。
他很清楚,有了这份证明,他就可以分到一套半80㎡的房子。一大一小,总共就有了两处房子,一共120㎡,若能如愿,值了。
在希望中,约摸又等了半个月,村民都在传言,快要公布安置公告了。
闻听此言,他打了村子当家人的电话,里面的回复却是:“老弟啊!我正在开会!不是我不帮你,我已经尽力了,可安置办那边有政策,该有的都会有的!”还没等他说话,接着对方就挂断了电话。这让他的心里燃起的希望又凉了半截儿。
尽管如此,可他心里依然为自己之前的决断庆幸,多亏自己多做了一重准备。
次日一早,他骑着电动车来回跑了五公里,亲自把单位开具的证明亲手交到了安置办。只等着安置方案公布。
又过了五天的一个早上,安置安置方案终于张榜出炉了。
目光穿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由上至下,他找到了以家族为顺序的自己。只有一套80㎡的两居室,更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再往下看,却看到了小弟的名字赫然在列,此时,他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识特意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小弟一家四口,两套80㎡的两居室。
此刻,他感觉近乎崩溃了,他知道,小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集体分房”。难道这世道是黑白颠倒乾坤倒置了不成?
回到家,没有一个好脸色。与其说是一个个像愤怒的雄狮,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此刻的空气也仿佛是凝固了一般。沉寂,怒吼,抱怨,喋喋不休。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在乌云避日的天空下,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燃尽了一包香烟。
他不服,更不认命。为此,他又一次走进了安置办的大门。他强压住怒火,问了他们:“这是为什么?”
工作人员让他息怒坐下。一个语气领导一样的人告诉他:“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我们的政策是经过广泛的调研后,慎重研究后统一制定的,政策施行都要整齐划一,谁也不能开这个口子。您出具单位证明和您个人有关住房的具体特情况,我们都向您的工作单位和村委会进行了调查了解,您的情况我们很清楚。”
听到这儿,他的头顶仿佛凭空响了一声炸雷,此刻,他的内心仿佛全被抽空了一般,剩下的只有愤怒的嘶喊。
“这样分配对我不公?我不服!”他还用手重重地拍了他们的桌子。
那领导见状,说话的语气也顿时严厉起来道:“本来,有些话我不想跟您挑明,如果您还在这儿无理取闹的话,我们也只能把您私刻公章伪造公文的事交给公安部门处理了。”
话说到这儿,他顿时木然,竟无言以对,在工作人员的安抚中自己从安置办退了出来。
归途一路,平日宽阔的天地。此刻变成窄的只能容下自己的身体,平日里长长的路,此刻也仿佛被自己走到了尽头。
面对身边这个近乎冷酷魔幻的世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打击。更在内心自责自己弄巧成拙,一事无成。绝望中,他真的想到过给自己寻一条绝路尽快结束这煎熬算了,可面对一家老小,他又不能。
也许是天人相应,那次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泪一样的雨,让他整个身心感受到异常的冰冷。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软弱、失败和无助。本来只有五公里的路,他却走了很久很久。即使回家,无颜以对。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胳膊拧不过大腿。风吹草地,他,只能选择低头,面对现实了。
经历了那次猛烈锤击后,儿子的女友,因为没有独立住房,选择了分手。儿子从此以后每天变得郁郁寡欢,把他几乎变成一个陌生的路人。偶尔回家,放下抖音快手的虚幻之欢,就是满脸的不愠之色。
他和老伴儿的面颊,和以前花白的头发,除去刻上了许多深深的皱纹,满鬓的白发,就是满脸的忧愁。一朝受挫,通气连心。夫妻两个的身躯也被生活的重压,一同变成两峰被如弓形总向前倾的骆驼。而房子,成了压弯她们脊椎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此,他恨这次冷酷的集团打劫,恨这世间的投机取巧,他恨天地的不公,恨因为没能让他得到那40㎡的房子,便让他丧失今后幸福和一切的人。更恨那个逢人便会满脸堆笑,只用一张口是心非的面具,就能轻而易举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直到现在,他只能一个人,独住一居。他的儿子,还是单身。
他决定,不想再要那张往日虚荣的面子,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去申斥和诅咒夺去他本该拥有的人。
他深深地知道,如今,除去自己的声音,属于自己,他已经无所畏惧,无路可退,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了。
从那以后,他会时常出现,成了一处戏,一道奇特的风景…
今夜的他,不知还会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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