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

我与小三相识说不清有几年了，需要说明的是，此小三非彼小三。他是我的搬砖工友，在家行三，也就顺口喊他小三，具体相识在何年何月何工地，已然忘记。只记得最后地分别是在德保，我把他送至车站，他从车窗内探出头说:“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验证了时间无涯。

小三的家在牡丹之乡，与我家相隔一天的大巴车行驶路程。他的家境不好，父母衰老，大哥二哥先天性智障，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小三的肩上。

自娶了媳妇，没过几天颠鸾倒凤的日子，小三就跟着工地江南江北的跑，要说中途有回家，也是老婆来电话，催他回去下种生娃。

在德保工地上，小三与我不错，不是因工作在一起，是那年夏天在山东德州工地，一个河南青年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与小三动手打了起来。几拳下去，但见小三，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院子内上百号的人，只是木然地围了看热闹，无人出面劝解。

在工地上挨打，小三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民工们生活在同样的悲苦里，却又觉得自己是悲苦之外之人，思想已被沉重的生活拖累麻木了，如一群绵羊，被主人在工地上赶过来又赶过去，只要鞭子落不到自己身上，幸运感也就满满了。

当我听说赶来时，那河南青年，光着膀子，如同杀得兴起的鲁西斗鸡，手握菜刀挥举着，在院内横滚竖爬，口口声声要劈了小三。之所以他能在工地上如此嚣张，全仗着他的风流妈，借了女人的身子，夜宿领导的床上，这明里暗里的俨然是半个压寨夫人了。

就这风流人物，人送外号野百合。

野百合长得漂亮，走起路来蛇腰肥臀，把工地上的老爷们馋的是鼻涕口水地流。这也怪不得老爷们没出息，你想啊，窝在荒郊野岭，别说女人了，别说是这漂亮女人了，就是见了老母猪都已经觉得眉清目秀了，何况是饥饿人，贪婪美色总是情有可原的。

夜的黑暗里，睡大通铺的男人们念道女人，自然就念叨野百合。老李头把烟袋抽的明明暗暗的，咳一声，说:“又不贵，权当多抽一包烟叶。”大伙都懂，这说地是与野百合的皮肉生意。

有人说她家的楼房，我给添了百多砖呢！

有人说她家房顶的瓦，有几平方是我出的。

这个说帮了几根檩子，那个说贡献了几个橛子；有安窗户的，有装门的，说来说去年轻人都笑了。

年轻人看不上野百合，说是老玉米，下不去嘴；他们去漫水镇，哪里开着野花儿，嫩嫩的。

也有明白人说，你们舍家破业，自家的房子漏风漏雨的，到是先帮着野百合起了两栋楼。

在民工的意识里，性只为性，不关于爱，跟上厕所一样，退下裤子方便，提上裤子走人。谈情说爱，电视里有，小说里也有，唯独他们与野百合没有。

野百合对自己的价值定位非常准确，面上属于包工头专属用品，暗里顺带照顾民工。单这工头，几年下来就换了十几任，野百合的位子从未因改朝换代而受影响。正应了那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来的头儿不出三天，就能夜宿野百合。

当我看到野百合的儿子提着菜刀追打小三时，我说:“你把刀放下，要不然现在我就报警。”他也知道，我真报了警，后果对他来说是严重的。他的妈只能在这院里吃香，警察可不管你是不是野百合的儿子，如果较起真来，这野百合是经不起风吹霜打的，他也是聪明人，面子足了，见好就收。

工地迷彩吉普车风一般旋进院内，工头猛一脚刹车，车就定在那儿。野百合带着风火从车内烧出来，那气势舍我其谁，如女王地质问:“谁要报警，是哪个要报警？”我说:“是我。”她见是我，火焰兀自熄灭，嘴里说:“是张哥。”也就不再吱吱叫了。

之所以野百合与我还客气，是因她常搭我的便车去漫水镇药铺。偶尔的我也会取笑她，说:“晚上赚了钱，白天又送给药铺，何苦呢！”又说:“你如此这般，也多亏了是肉长的，换了其它材料早就报废了。”她也就笑笑，不以为然。

这样的女人那里知道好歹，我说报警不过是吓一吓年轻人，放下手中的菜刀罢了。

进到宿舍，我见脸上青青紫紫的小三坐在床边喘粗气，说:“三啊，工地上的砖你能一掌两半，揍他就是。”小三说:“哥，亏你来了，我下不去手。”我就笑了，小三是仁义主，论打架是利落角色。我清楚他下不去手的原因，一是心软，再者是觉得斗不过野百合；一动手就会栽倒野百合手里，几个月的工资也就易主了。还不如挨几下，忍一忍，皮肉之苦不算苦。

小三的电话响了，是她媳妇打来的，问他工地上怎么样？他回说很好，让媳妇放心，看好孩子，别惦记他；说是正在做事，就匆匆挂了电话。小三的媳妇能听到他温暖的声音，看不到此时的爱人脸上乌青的伤。

几年后，我与小三又前后讨生德保工地，闲暇时，常常结伴看山看水，消遣生活中的枯燥。那天她老婆来电话说，孩子没奶粉了，问，能不能在工地上要点钱。小三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一大家子的吃用都是他的汗水变现，可是，工地的活，苦累自不必言说，薪资是不会按月到账的。小三手里没有钱，工地上也讨不出，孩子又不能饿着，他失眠了。

第二天，小三早起说:“哥，陪我进县城。”

县城离我们的驻地有五六华里，我们两个是走路去的，也是走路回来的。在县城的云山广场入口，有一辆义务献血车，小三就上去了，我在一棵上了年纪的木棉树下等他。

我看着云山，这次没有登山礼佛的心情。站在山脚下仰视云山寺，心想，菩萨啊，你可看到在你脚下的献血车上，那流出来的大多是穷人的殷红的血。你只能看到面前的香火，看不到人间悲苦，你的慈悲也不过浪得虚名罢了。

大约是十几分或是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吧，小三下车了，脸黄黄的，如失了水分的豆叶，手里攥着一个小红本两张百元票。

他献血了。说是在车上护士让他吃了两片小面包，喝了一小盒牛奶，并叮嘱他起码半年后才能再一次鲜血。

隔半月小三就喊我陪他去一趟县城，换了几个采血站，也就换来了孩子的奶粉。其间我劝过他几次，不能这样连续抽血，况且还要工作。他说:“不能给孩子断了口粮。”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天小三接了电话，蒙头嚎啕大哭。听那翻江倒海的哭声，我断定这个从不流泪的汉子，家里山倒房塌了。等他情绪平稳些，问他怎么了？才得知他家小儿子没了。

他的小儿子殁于轮下。命运啊，怎么会是这样残酷？！

自德保一别，至今再无见到小三，只是偶尔地在电话里道两句家长里短。几年光景，小三劳顿在各工地，日子也好了许多。他老婆能干，给他又生了个儿子，再生了个女儿。小三儿女齐全，是幸福的，只是这打工的路愈走愈远。

前几天小三来电说，他出了阳关，落脚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