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端午，马云在微博转发了一张照片。
配文：“感觉自己是在照镜子。”
时年9岁的范小勤，因为和中国前首富极度相像的脸，一夜爆红。
江西省内的一个只有2500人的村庄里，最穷的范家，也搭上了这趟走红的班车，成了网红打卡地。
六年间，范小勤的生活时不时曝光在网络上。
有喝彩，有愤怒，有骂言。
直到疫情期间，才渐渐没有了声音。
随着新一轮媒体的报道，大家才知晓，原来范小勤早已被大老板“退养”。
这个有智力问题的孩子，从穿名牌吃大餐万人追捧的“小马云”，一夜跌回散落着鸡粪的昏暗范家大院。
如今，范小勤又重新走入流量世界，只不过这一次，视频里的他成了裤腿上沾满泥巴的脏孩子。
个中曲折，令人揪心。
范小勤成为“小马云”的第一年，假借着“献爱心”由头的各路人士，踏平了范家的门槛。
但对范小勤的父亲范家发来说，儿子被围观、消费、利用，都没关系。
因为这给他们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毕竟在此之前，村子里没人看得起他们。
范小勤的家
他20岁时被毒蛇咬伤，被迫从大腿根部截去右腿。
因为残疾和贫穷，娶了现在患有眼疾、智力低下的妻子张丽。
生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范小勇被诊断为智力残疾三级，范小勤智力残疾二级。
在范家发的记忆中，两个儿子从没被善待过。
因为不聪明，又没钱，村里的家长不允许家里的孩子和他们做朋友，兄弟俩免不了被同龄人使坏欺辱。
穿着邋里邋遢，幼儿园也不愿意收他们入学。
范小勤和哥哥范小勇
但范小勤红了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人开始给范家送米，油，书包，彩电；镇上的奶粉店还想请范小勤代言；深圳某大老板，想买下他的头像作为商标。
蹭流量的主播和商家用“直播带货，利润分成”当作筹码，劝说范小勤的父亲，要把小孩带走。
围观“小马云”的人群
他们一个个举着手机照相机，挤进范家简陋的红砖房。
踩着鸡屎，围观一身脏兮兮又口齿不清的范小勤。
范家门口的那条泥巴路，被一辆辆小轿车压得稀巴烂，翻修了几回。
连县里的、镇上的领导，也来到了范家发家里慰问。
村里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这样的转变，让范家发背上骂名。
说他“利用儿子赚钱”、“丧了良心”。
范家发并不在意。
他很早就意识到，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而小儿子的走红，就是改命的开始。
只要兄弟俩有书读，他一个残废父亲被啐几口又有什么关系。
2017年正月，湖南岳阳一家专门教授特殊孩子的私塾看到了报道。
他们接走了范小勤的哥哥范小勇，免费教他读书写字，学习生活常识。
同年秋天，范小勤被另一位大老板刘长江接到河北读书。
他承诺，会供小勤读完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也会给他安排工作。
范家发的疑虑，在跟着刘长江去银行看到他账户里的100多万的余额后，彻底打消。
在他眼里，刘老板是范家的“贵人”。
不仅帮他养小孩，还几次帮他装修房子。
跟着刘长江去了河北的范小勤，住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穿干净的衣服。去学校上学时，还有漂亮“保姆”接送。
只是这一切，都伴随着无时无刻的视频和直播记录。
范家发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会用智能手机，从没看过儿子的爆款视频，也不知道儿子的流量给刘长江带来了多大的红利。
他甚至不敢询问刘老板范小勤的近况，害怕问多了，老板就不让儿子上学了。
想儿子的时候，这个已过花甲之年的独腿男人，只能撑着拐杖，站在土路上，遥望对面的山坡。
图源@澎湃新闻 赵志远 摄
范家发想象不到，在他心中理应坐在教室中跟着同学老师朗读课文的范小勤，正被人推搡着，高频率地穿梭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晚会、典礼。
2019年下半年开始，范小勤被同学发现很少去上课，总是在网络上直播美食。
学校的网课，范小勤也从未参与。
一直到2020年冬天。
“小马云”长期不在学校上课的消息被曝光不久，范小勤被送回了老家。
曾经承诺包揽范小勤生活、工作的大老板，卸掉包袱后，转身不见踪影。
而此时在大城市闯荡了四年的范小勤，学到的知识寥寥无几。
他14岁了，身高只有1米3左右，看起来像5、6岁的儿童。
他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
别人问他2+2等于几时，他伸出3个手指头。
拿出一百元纸币问他，“这是多少？”他会回答“是两个鸭蛋。”
脱下“小马总”的壳，范小勤回到了原点。
范小勤收别人红包
可谁也没想到，被“退养”一年后，范小勤再一次闯入了流量世界。
他出现在爸爸范家发的视频里。
穿着山寨的运动外套，踩着鞋蹲在浑浊的小溪里，捉藏在石块下面的小螃蟹。
不顾手被冻得发紫红肿，裤脚鞋子湿了个透。
在多数徘徊在一万赞的视频里，范小勤出镜吸引来16.2万人次的点赞，显得格外抢眼。
这个账号，是当初拍下范小勤那张走红照的远房亲戚运营的。
才开通不久，内容多是围绕范家发做竹木工的过程，不时穿插范小勤的日常。
拍摄过程中，他们还教兄弟俩打扫、收拾房间，培养他们的生活自理能力。
主角范家发，则是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后，拄着拐准时到达做木工的老屋。
屋里很简陋，水泥地上堆着木头和竹子，边上放着做工的柴刀、凿子、量尺。
亲戚举着手机在一边默默拍摄，直到范家发把这些木材竹条，变成椅子、簸箕、斗笠……
每逢范小勤出现在视频里时，浏览量都会随之暴涨。
但这一次，评论区里的声音皆是祝福。
“‘小马云’开始成长了，比之前懂事了。”“终于有了一个靠谱的团队，希望团队善待老范，他终于经常有了笑容。”
“支持手艺人范叔，这次方向是对的。”
……
没有恶意地炒作，也没有夸张地包装。
范家发带着儿子，默默陈述自己的生活。
像账号首页上的那番介绍：
“上天给他关闭了一扇门，而他却要开启一扇窗。生活如此美好，我们永不跌倒。”
澎湃新闻前去采访时，他很高兴地表示，自己现在有能力挣钱了。
和亲戚合作视频，团队给他开了工资。
第一个月发了3000块钱，第二个月之后加到5000。
并且他做的竹木产品，都归他所有，可以拿到镇上去卖。
直播打赏的钱，亲戚也尽数给他。
而此前范家发一年种稻谷的收入，只有5000。
对范家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生活。
范小勤如今被送进村里小学随班就读。
上五年级，星期一到星期四寄宿。
记者问范家发，“如果现在还有人提出资助小勤去外面读书，你还会同意吗？”
他重复了两次。
“我苦一点，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偶尔仍然有人会指责范家发在吸儿子的血。
他已经没精力管这些了。
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个家就生存不下去了。”
图源@澎湃新闻 赵志远 摄
但我想，如果非要回应这份指责的话，有一个画面可以成为答案。
那是去年11月初的田埂上。
“范家发单脚立在田地里，两只手紧握锄头，一下又一下，从土里不停地翻出花生。旁边，张丽坐在小板凳上，慢吞吞地摘花生。
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小勤’。小勤并不在身边。
阳光下，她的衣服泛着光，满是油垢，一头短发卷卷的，粘在头皮上。”
范家发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条件，我会送儿子去这么远的地方？”
一个长期为生存而挣扎的家庭，怎么可能不抓住这根能带着他们脱离沼泽的流量稻草？
就像帮助老范的那位亲戚说的：
“我不理解网上的谩骂，如果老范和范小勤可以用拍视频赚钱，谋取更好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就要一辈子吃低保？”
你甚至无法斥责范家发的“短视”和“自私”。
目睹儿子远离自己，期盼他能多读点书，照顾好自己。
知晓上当后趁热打铁另谋出路，为孩子和没有劳动力的家庭多攒下点积蓄。
这是一位父亲，眼下能够为孩子规划的，最光明的未来。
很多人说，“小马云”的结局，悲喜未定。
但如今看来，目前的生活，兴许就是命运给这家人最好的安排。
记得南风窗记者问范小勤，“你喜欢在哪里的生活，是家里还是石家庄？”
他脱口而出，“家里”。
然后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两遍。
“家里有哥哥、奶奶、爸爸、妈妈。”
好似担心漏掉任何一个人。
流量就像一条河，范小勤和他贫穷的家庭依旧在里面随波逐流。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飘荡到哪里。
盼只盼，停留在范小勤记忆里的画面，多些自由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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