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有时候会格外的冷。林皓他们三个选择聚会的这天就是如此。天空中翻滚着铅灰色的乌云，却只是刮着风，并没有要下雪的意思。坐在靠窗的桌旁，三个人面前摆着白酒的小酒杯。叶峰一边倒着酒，一边笑着说：“先说好啊，先说好，今天谁请客。反正叔叔没钱，叔叔不能请。”林皓咧着嘴说：“小孔能报销，肯定是小孔请，小孔你要是不能报，就叔叔来。”孔明亮大咧咧的挥了挥手：“报销小意思，我来就我来。”
叶峰举起杯子，和大家碰了一下，欢快的问：“孔总，工作怎么样？呼机也配上了，听说歌厅也视察过了，怎么样，怎么样，姑娘们漂亮不？快给叔叔们科普一下！”孔明亮干了白酒，嘶了一声，卖关子的说：“没劲，我现在都不太爱去了。”这话，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的。娜娜三天两头的呼他，叫他去捧场，他也只是偶尔跟着郝总去过两次。林皓对白酒不感兴趣，觉得辣，一小杯白酒喝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这还没劲，那啥有劲呢？咱以后别喝二锅头了，这酒不往下走啊。”孔明亮假装鄙夷的说：“就你丫事儿多，涮羊肉，就得喝白酒。水开了，快下肉。我现在觉得，就是挣钱有劲！我认识一大哥，原来是一个中学教师，都活不下去了，下海一扑腾，现在特有钱，日子过得特滋。”
孔明亮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郝总。马克西姆的西餐厅，中国大饭店的雪茄吧消费了几次之后，孔明亮觉得和郝总真的是很聊的来。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以前他总觉得，这些东西都离开他很遥远，可是现在好像只要他努力一点，就可以触碰得到。只是他摸不透这种触碰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好在，很快郝总就他详细讲解了一番。那是在某个五星酒店的酒吧里面，貌似无意，郝总突然语重心长的对孔明亮说：“明亮啊，你现在年轻，得多赚点钱啊。你们公司我知道，分房估计没戏了。我听说现在就等着拆迁卖地呢。将来你总要结婚，买房，靠工资怕是没有希望。”见孔明亮只盯着杯子里面浮着冰块的人头马干邑不说话，郝总索性又进一步说：“我这边有个事情，你要是能办，大哥帮你挣点钱，怎么样？我听说，海关的邵关长，是你姨夫？”孔明亮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在酒吧里灯光昏暗，暧昧，本来就是个掩藏心理活动的好地方。几分钟后，孔明亮就彻底明白了，这一点小事到底是什么。原来，郝总有个生意是进口日本车。按照政策，整车进口，需要配额，而且税率很高。一般贸易商，都是和海关申报汽车零件来避税。常规操作，是在境外把整车拆散，回到境内组装。孔明亮听说过最夸张的，是有人把新车架子锯成三段，然后运回来再焊上。郝总他们自然没这么野蛮，他们就是把发动机拆了，分成两步走。只是最近这两步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车被海关扣下了。200台丰田，都在天津口岸封存，日晒雨淋几个月，车都快锈了。而有权放行这批货的，就是孔明亮的姨夫。这件事，如果孔明亮办成，每台车可以酬谢他500块，总数十万。
那天从酒吧出来，孔明亮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没让郝总送他回家，他想自己走走，被街头的寒风一吹，孔明亮的头有点晕，扶着路旁的国槐，哇哇的吐了起来。吐完了，心里反而清醒了很多，也别说什么郝总虚伪，也别说郝总抠门，200台车几千万的货，出十万就想通关。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十万块钱对郝总就是几顿饭钱，对孔明亮来说，则是大半辆车。只是姨父能不能帮这个忙，想起他老人家每次义正辞严的教诲，孔明亮心里一点都没底。
接下来的周末，孔明亮特意跑了一次他三姨家。开门的是表妹，表妹比孔明亮小两岁，上学早些，现在在上大四。也许是遗传了爸爸，这个表妹生得白净漂亮，穿上高跟鞋，个子和孔明亮差不多。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格外亲密。一见面，表妹就说：“哥，你最近怎么老没来了，我前些日子去车展当车模了。呼你去，你也没去，真不给面子。哎，你赶紧换鞋啊，别把泥弄到客厅里。”孔明亮在家没有换鞋进屋的习惯，到了这里总是忘记入乡随俗。他赶紧换鞋，跟三姨和姨父打招呼，顺手把他妈妈嘱咐带来的一箱橙子放在门口。三姨就一个女儿，所以对姐姐家这个儿子很是喜欢，她拉着孔明亮的手，责备道：“好久没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我们家水果多的都吃不完。”孔明亮知道这不是客气话，也笑着答：“我和我妈说了，三姨家啥水果没有啊，她非说这次的橙子特别甜，是朋友专门空运过来的。”
“明亮来了，我这边有个电话，等下在家吃了饭再走，别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从书房里面传出来姨父浑厚的略带山西口音的声音。
三姨家的饭菜格外丰盛，特别是孔明亮来，三姨又给加了几个菜。孔明亮一边支应着表妹连珠炮似的话语，一边想着如何办理郝总的那一点小事。饭后总算有个空挡，表妹和三姨在收拾桌子，孔明亮和姨父得了空子，躲到书房里面抽烟。本来在三姨家，孔明亮不敢抽烟，平时连姨父都要躲到阳台去过烟瘾，他更不敢造次。只是自从姨父升职以后，家里的管控好像放松了些，书房的茶几上堂而皇之的摆上了烟灰缸，孔明亮作为一个上班的人，似乎已经可以享受来访客人的待遇了。“明亮啊，你们公司的李总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表现的不错，业务上手的很快啊。”也许是烟雾后面的慈祥面孔拉近了距离，孔明亮小心翼翼的应承了努力工作之后，壮着胆子，问起了姨父：“那个茂源公司的郝总，您认识么？”
一阵沉默，也许只有几秒，感觉是几分钟，孔明亮低下头，没敢直视姨父那不动声色的脸孔。“茂源公司，听说过，姓郝的，没什么印象，也许见过。怎么了？你们认识么？”姨父的声音，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慈祥亲切，只是孔明亮一下觉得面前坐着的姨父变成了“邵关长”。“也不是很熟，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业务上认识的。他说他们公司有一批车，在海关等手续，想问问进度。”孔明亮来以前设计了半天，故意把事情说得比较模糊，他心里清楚，几个月以来，茂源公司肯定是在海关上下找了不少人，该用的关系都动用了，姨父一定知道这件事。“明亮啊，你也长大了。别和你妹似的，不懂事，她现在天天闹着要出国。出国是好事，见见世面。这都要靠自己努力啊，总不能我替她考英语去吧。社会上的事情，工作上的事情，太复杂。你平时少说多看，把业务搞好，一些社会上的人，别和他们走太近。”正说着，表妹冲了进来，挥着手，冲着孔明亮喊：“我爸又说我坏话来着吧。他就是山西人，老脑筋。我去车展当车模他也反对。猜猜我在哪个展台？劳斯莱斯。走我给你看照片去。”接着又对着眯着眼笑的父亲说：“你又偷偷抽烟，我告诉我妈去，说你把我哥都带坏了。”
姨父宽厚的掐灭了手里的烟，和女儿开着玩笑，举着手投降。在当天的剩余时间里面，谁也没有再提到进口车的话题。孔明亮也不知道，这件小事到底算是办好了，还是没办好。临走，他把郝总的名片悄悄的放在的姨父的书桌上。算是尽了最后一次努力，也算是对郝总这些日子的款待买个单。
“别发愣，快点喝啊，就你走得慢。”叶峰对着孔明亮喊。紫铜的火锅烧着红红的木炭，水汽蒸腾，模糊了玻璃窗，窗外面只剩下夜色。林皓对羊肉的兴趣一般，也就是涮羊肉还能吃几口，桌上的羊肉片大部分都进了叶峰的嘴里。他看着兴致盎然的叶峰，慢慢的说：“时间真快，转眼就要过年了。我们公司事儿特多，还让我们参加什么总公司的破歌咏比赛。”叶峰一边捞着起伏的肉片一边说：“你不是都调到期货部了么，还歌咏什么赛啊。你们是都幸福了，日子过得快，就叔叔度日如年，天天上课。天天吃食堂，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也不知道木头跟美国怎么样了，这个洋妞到底还有戏没戏啊？”孔明亮也伸着筷子抢肉：“我说哥们儿你慢着点，我刚下的，都被你捞走了。木头给你们写信了么？林皓他上次给你写信，还是刚到没多久那会儿吧？”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想起来，李彬彬还真是好久都没有消息了。林皓咬着牙签，作出恶狠狠状说：“丫肯定是把兄弟们都给忘了，过上好日了，和帝国主义美女们一起腐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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