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的不灭,但是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
她嫁的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
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几乎被淹没在不断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沟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再也闻不到昔日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渺小,更破败,更萧条。
很快,他便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个简单理由。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个悲伤而压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给他的,他属于这里。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骄傲的出身,歌颂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它珍贵的文物,它的英雄主义和它的美,却对时光对它的侵蚀视若无睹。
在此之前,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家人一直将死亡视作发生在别人家的不幸,它发生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不会降临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他们一家人的生命节奏都很缓慢,在他们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迹象,他们只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慢慢消失,然后变成一个时代的云雾和回忆,直至被遗忘吞没。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在那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没有谈到爱情,以后也永远不会谈到它。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
然而,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对镜梳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他明白了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
他看见杂志上的彩色画,门廊下作为纪念品出售的泛黄明信片,这一切就仿佛是对他荒谬一生幻影般的回顾。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习惯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她不会变。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头脑清醒的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他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他,因为他知道无法在说出她的名字时,不让人看出他嘴唇的苍白。
特兰西多.阿里萨常说,我儿子唯一得过的病就是霍乱。在记忆混乱之前,她就已经把霍乱和相思病混为一谈了。
做了多次检查后,医生都只对他说,岁月不饶人啊。但他每次回家,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物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
她的人生才刚迈入成熟,刚刚摒弃了形形色色的海市蜃楼,便又隐隐感伤起来,因为她始终没有成为自己年轻时住在福音花园里所憧憬的样子,而是成为了这副甚至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认的模样:一个华贵雍容的女仆。
当他醒来时,她已点亮她那盏微弱的床头灯,仍旧睁着眼,但没有哭。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岁月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嫉妒的搅动浮现了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
他以为这都是从半夜开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实不是,这是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以来,他一直强压在心里的泪水。
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把爱情想成一种美好的状态,而非达到任何目的的途径,爱情自有其本身的起点和终点。
曾有一天,她绝望至极,冲他喊道,就没有没发现也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了眼镜,用他那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的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二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他们看的如此清楚,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属于两个已经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足以做他们的孙子了。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迪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了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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