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从病床上醒来,医生告诉她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她失去了一条腿。
“啊……”,她有瞬间的茫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旁传来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她却觉得此刻寂静无比,像是有人在将她放在了一个玻璃罩子里。
玻璃罩子里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欢快地说:“啊……那你可以继续写作啦。”
这句话出现在她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使她热泪盈眶。
是啊,她可以整天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写书,可以连着一个星期不出门的创作,她甚至一下子就想起来三年前保存在她文档里的那半本没来得及写完的书,每一个字都在她的大脑里清晰的闪烁着。
她不需要每天拿着冷冰冰的手术刀剖开一具又一具陌生的躯体,他们明明素不相识,却非要把一条人命塞在她手里。
可她从小就温柔乖巧,没人问过她瘦弱的脊梁能不能在手术台上背起一条人命。
也没人问过她想要干什么,毕竟她只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嘛。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不会有人比她的父母更了解她了,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她自己。
一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小姑娘,她能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嘛。
想到这里,她激动的战栗起来。
她是失去了一条腿,一份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体面工作,她还有很大可能要失去一个根本不爱他的未婚夫!
哈!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痛快的大笑起来了。
与其说她失去了,不如说上帝发了善心,将强加于她的镣铐解开了。
而代价是她的一条腿,一条腿……一条腿算什么!
那声稚嫩的“继续写作”几乎可以代替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了。
她很快就出了院。
医生们都很佩服她乐观的心态,夸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她住院的时候脸都是红扑扑的,眼睛里总是盛着一汪希望,亮闪闪的,和水里的月亮似的。
朋友们几乎认不出来她了,以前她的目光总是沉静而呆滞,像一滩死水。
要不是在病房里,他们看着她欢喜的眼神,都要忍不住祝福她了。
父母似乎也勉强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他们一直要比她悲伤的多,尤其是在未婚夫退婚之后。
有时候她还要反过来安慰失望的父母。
她觉得这没什么,毕竟父母失去了一个值得炫耀的乖巧女儿,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婿,而他们的女儿不过失去了一条腿罢了。
她用肇事者的赔偿买了一台电脑,剩下的钱全部用来安抚了她的父母。
虽然她的父母似乎尤不满足,毕竟他们本该静享天伦之乐的后半生,居然还要照顾一个没法自力更生的女儿。
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少了一条腿,那以后还能做什么嘛。
他们又十分理解女儿似的对前来探望的亲人们哭诉女儿心中的悲痛了,并且低声下气的求他们能不能给他们苦命的女儿再找一份稍微体面些的工作。
作为一个失去一条腿的小姑娘,稍微体面就是他们所能提出的奢侈的要求了呀。
苦命的女儿抱着那台电脑,觉得世界都在她眼里徐徐展开了。
原来脱掉枷锁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她现在居然可以清清楚楚的回忆起她所治疗的每一个病人!
他们的痛苦,挣扎,乐观,好转,都倾泻在了她的笔下,鲜活又生动。
要知道,以前在手术台上,她能记住的,只是一桩桩的病症。
她去查房,看着他们祈求讨好的脸,在心里默念他们的代号,这个是胸膜炎,这个是胸廓异常,啊,他是那个肋骨骨折……
现在她手里不再捏着他们随时可能会断掉的生命线和岌岌可危的前程,她可以极度情绪化的感受他们每一个人。
她在房间里为每一个病人的经历写故事,为他们痛哭,大笑。
她经历了一场生命的狂欢。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她还来不及从强烈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或者说,如果不是父母登门,她几乎可以在创作中醉生梦死一辈子。
他们敲开了她光怪陆离的屋子。
就像十八岁那年闯入她的卧室一样强势。
也带来了一样让她恐惧的消息。
有一个男人愿意勉为其难的接手了,他主动要求接过父母的重担,他要娶她。
据说他是她的高中同学,离异,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在病房看望她的时候,喜欢上了她亮晶晶的眼睛。
母亲捂着嘴调笑道,多浪漫,多有担当的男人呐。
他们现在的喜悦和当年如出一辙。
当年他们也是踩着满地的稿纸,欢欢喜喜的和她说,她的分数足可以上她最喜欢的医科大学啦。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她准备投给一所大学的稿件,她喜欢那所大学出版的杂志很多年。
她缺少关爱的童年,怀疑世界的青春期,都是靠着一本本的杂志安稳度过的。
而他们骄傲的把这一切归功给自己啦,甚至连幼年的放养,也都成了炫耀的资本。
现在他们又再次莽撞的闯入了她的世界,踩着她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梦想。
她看着窗外的路灯,它周围围绕着闪烁的亮点,不知疲倦的舞动着。
她能感觉到无形的镣铐又渐渐锁住了她的脖子。
可她已经尝过自由的滋味了。
她食髓知味,不愿意再过不咸不淡的日子。
她送走了父母,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囊,拿起了她的拐杖。
像一位战士拿起了枪一样的。
她打开门,走到了外面。
所有的星星都在为她演奏,她没了一只腿,却感觉自己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姿态翩翩起舞。
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出现了,她尖叫着说:“那你可以继续写作啦!”
是啊,她用残缺的身体换来了她完整的梦想。
她求仁得仁,无比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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