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出生在银江坪上桂田水圳头村。生于庚戍年(即1910年),正好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属于清朝末年。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阿婆从来没上过学堂,所以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但阿婆聪慧勤劳。传统旧观念导致她认为自己出世注定就是劳碌苦命人。“唔做佃就冇得食”(注:客家话即不干活就得挨饿)是她常挂嘴上的口头禅,其实也就是潜于默化教诲我等晚辈们:生活必须靠自己勤劳双手。
记得我大概五六岁那年,一天中午有个亲戚抓来只鸡说要给阿婆补身体,原来是阿婆七十一虚岁生日而专程来看望阿婆的,那天阿婆在生产队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亲戚送来的是一只母鸡,会下蛋的当然舍不得杀来吃。
阿婆中等身材,是一个典型的勤劳传统客家妇女。在我记事起,阿婆就根本没正儿八经地待在家里好好休息过一天,正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哪天要去走亲戚串门回来,也在夜幕降临前的黄昏中忙些山上或地里的活。阿婆脚底因常年光着脚板上山下地劳动,整个双脚底都长满了像松树皮般粗糙坚硬的皮赘子,记得有次阿婆用镰刀仔细割去粗糙的赘皮,一边刨一边说:山上两寸鲁箕头都怕我的光脚板喔。我们兄弟仨还是娃娃儿时,阿婆就用布制背带背着我们上山下地干农活。稍大些时就是放在家里自个儿玩。没有人照料,因为家里大人老人都要去干农活。
或许正验证了“生命在于运动”的道在我印象中阿婆除了患些伤风感冒,劳累积累之关节风疼之类的毛病之外,身体无大疾。阿婆任劳任怨,但忙得累时也少不了会唠唠叨叨,但逢乐事也会开怀大笑,也是易于有小乐而满足之人。
阿婆为人勤俭正直,常常教育我们兄弟要正直本份做人。阿婆没文化也道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总以通俗而又实在的道理教导我们怎样做人做事。阿婆虽然总自认为命不如人,但自认劳苦命就得脚踏实地做人做事,无任何奢望。
阿婆的生父是苏维埃大埔西区(也称梅埔丰苏维埃革命边区)领导人之一黄朋生烈士,他是大埔早期共产党活动的先行者。(乡情君按:《银江镇志》载:黄朋生曾任中共银江支部委员、埔西区苏维埃政府主席等职)与丘宗海、房明光等革命人士组织苏维埃政府大埔西区委员会(后来被东江游击纵队收编)。1929年因革命活动暴露,因回家过端午节,端午节当天被设埋伏的乡绅家丁就捕,后送龙市(即今银江镇政府驻地)一个叫炮楼的临时小监狱里,并于次年6月英勇就义。据阿婆回忆,太公(即外曾祖父)在龙市溪边沙滩上被执行枪毙。刑场上太公凌然大义,并高呼:“共产党员是打不尽的!”。然后由阿婆等家人抬回家乡安葬。(解放后由民政部门出资建墓)太公就义时年才48岁。整个行刑过程阿婆历历在目。
阿婆七八岁时就送给另外一个村的廖姓大户人家做童养媳。据阿婆说,那时是个大户家庭,因阿婆从小就很有能耐,很早就担当起当家人。后来夫君因病去逝,阿婆经人绍介携带一女儿(这个女儿后来跟人到福建上杭,之后毫无音讯)改嫁到车上村给我阿公(即我外祖父)。
外公叫房围耿,兄弟中排行老三。我阿公是村里村外小有名气的“土秀才”。一生斯文胆小,为人好施乐善,平时就在村里“河吉头”店铺里做点小生意。阿公能写一手好字。我小时候就常常听到关于阿公的故事,阿公吟诗作对吟文弄墨样样晓得,凡上乡下村须要读文作对的事,都会邀请阿公参与或主持读文等。据说他曾与一位私塾先生比书法,阿公用脚指夹着毛笔写字,比与试私塾先生手写的字还要漂亮。此故事一直为村里老人津津乐道。
阿婆改嫁车上村后,又为阿公生了两个女儿,阿公前夫人已经生有两个女儿,阿婆都视为已出。后来阿婆为阿公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母亲)二女出世不久,阿公又因病去逝。命运就总捉弄苦命之人,中年失夫后来阿婆就一直守寡至终。
在红色飘扬,激情澎湃的六七十年代,阿婆作为革命烈士的女儿也丝毫没有自傲压人的态势,并且从来不提父辈革命历史作为自己的光环。
阿婆心态极其平和乐观,为人正直友善。在阶级斗争“文革”年代阿婆一侄孙辈因伤风后转重疾,但因家庭“成份”成为阶级批斗对象原因,无人敢提出带该小孩去看病。待我阿婆下地干活回来知道此事后,毅然决然的提出要带小孩去看病,阿婆与“社教”的人说:“小孩有重病必须去看病,与家庭“成份”无关,你们不管我得管!”然后阿婆带上小孩徒步五公里到龙市一药铺看病抓药,经吃药调理后身体得到恢复。阿婆“顶风”行动惊动了村里邻里梓叔们。若干年后阿婆该侄孙事业有成,也时刻没忘阿婆的恩徳。在村里谁家媳妇生小孩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主动提着自己家的木制大圆盆去给刚出生娃儿洗澡。情愿当接生婆的助手。若主人要留她吃饭时,她只笑呵呵的说“要回家吃,家里还好多事要做的”。老人一生只做好自己的本职本份,从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事和任何物,不与人争个我高你低什么的。
1958年,阿婆还徒步一百多公里(当时还没汽车坐也只能绕湾道走)到枫朗积极参加大埔县大炼钢铁活动。1963年,阿婆当选为银江公社第五届人大代表。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寒暑假都会回乡下帮助干农忙,那时阿婆已八十有几了,直至九十来岁还是忙家里种养农活。阿婆就是闲不住,总是与年轻人一样忙碌着,上山或下田地干活。
或许生命在于运动,或许是生命更在于心态的平和。及与世无争的心态……2007年寒冬,我的阿婆黄奉英,一个跨世纪跨几个朝代的平凡客家农妇与世长辞了,享年9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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