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忧
01.
正值戌时,屋内烛火摇曳,阿莱坐在窗棂旁,看着渔火点点,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戏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一折,讲的是杜丽娘春梦初醒,兴起游园。
他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仿佛还能看见自己曾经盛装的模样。
可他已经整整八年都未登台了。
因为当年唱遍大江南北红极一时的戏子阿莱,如今已成开不得口的哑巴。
他提笔,写下一行字,怔仲半晌,再接一句。
他口不能言,满腹心事只能倾诉笔尖,夜风吹过,掺杂了淡淡的荷花香气,和他很多年前闻到的,一模一样。
02.
十一年前,阿莱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在乡间草台上唱戏。
他还记得遇见惜雪的那天他唱的是《牡丹亭》里《游园》一折,他草草上了妆,上台亦漫不经心,错了音也懒得改。
反正台下看戏的大多是渔夫,只图了个吃食,坐在台下自顾自聊天,连他唱了什么都不知道,何必费心?但他挥袖转身时却看见草台下有个小姑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专注到连手中的吃食都放下了。
竟是看的呆了。
阿莱的心猛地一跳,竟不敢再看,认认真真唱完剩下的那一折便匆匆去了后堂。
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的却是那样潦草的戏,他有种深重的负罪感。
“你唱的真好,你明天还会来吗?”窗口突然冒出个小姑娘,吓了他一跳。
是台下听得入迷的那个姑娘。
“应该……会吧。”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阿莱突然有些紧张。
“好啊,那我明天还来。我叫惜雪,是这个庄李老头的女儿,你呢?我们交个朋友吧。”少女站在窗口,冲他微笑。
“我,我叫阿莱。”
“那阿莱,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要回家啦,再晚一会儿,阿爹就要来找我了。”少女轻盈的背影像只欢快的猫。
阿莱愣愣的站着,突然用手捧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漏出,洇开一小片水色。
朋友吗?
他从来没有朋友,五岁被阿爹送到戏班,跟了师傅,从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能拖着满身伤痕靠在窗口看外面的小孩子闹成一团。他不是没有企图参与过,只是那些孩子看见他便一哄而散,根本容不得他亲近。
那时他便知,戏子,是被人看不起的,也是没有朋友的。
可现在有个姑娘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这就好比突然能够看见阳光的盲人一般,这样盛大的惊喜足够他喜极而泣。
第二日惜雪如约而来,阿莱仔细上了妆,竟微有些紧张。
今日他唱的是《西厢记》,一折唱完,意外看见惜雪泛红的眼眶。
以后不要唱这样伤感的戏了罢。他默默想,吐出最后一句戏词。
“难道你不为他们难过吗?”
卸完妆后他同惜雪躺上草台顶,明亮月色下惜雪这样问他。
大概真的是让人感慨的故事,不然怎么会让惜雪这样活波的少女都红了眼?可他唱惯了悲喜,很难再深刻感知苦难与幸福,很难再为此掉泪。他想了又想,才道:“习惯了。”
说完后他闭上眼,自嘲的扬了扬唇角:大概,她也以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可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阿莱闻到好闻的荷花香。
“没关系的,阿莱,你已经替他们叹息过了。”少女柔和的声音传入耳,抚平他的难过,他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透过眼睛传至灵魂。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伯牙子期,不过如此。
悠悠笛声从身侧传来,阿莱细听,是《姑苏行》,欢快的调子让他的心情逐渐晴朗。
“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听见它就会开心起来。阿莱,你那么难过,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少女笑的温柔:“我要回家了,我明天还会来听你唱戏,阿莱,你真的唱的很好。”
阿莱继续躺在屋顶,目送少女跳下屋顶,夜风徐徐吹来,淡淡的荷花香气将他温柔包裹。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白江。
03.
阿莱长到十八岁,成了亲,入了京。
新娘是惜雪。
年前听班主说要入京时,他便长了心眼,托了班主为他上门提亲。李老头自不应允,却在他和惜雪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两日后无奈应下。
惜雪身子弱,禁不住这般折腾,生了场大病,养了一月方有起色。
只是郎中叮嘱,此为寒疾,无法痊愈,日后万万不可太过操劳,避免再次染病。
阿莱千恩万谢,而惜雪不愿再养,拗不过惜雪的阿莱终于踏上一再被耽误的上京之路。
一月颠簸,阿莱终于看到京城的城门。大病初愈的惜雪更显纤细,精神却很好,同阿莱买一壶茶,趴在桌上看匆匆忙忙的行人进进出出,那是不属于白江的繁华,繁华到让惜雪手足无措。
三日后,阿莱唱了金陵班的第一出戏,然而听者廖廖,阿莱难免灰心,可又别无他法,只得认真唱戏,以期来日。
三载春秋一晃而过,阿莱将一出《牡丹亭》唱到炉火纯青,勾栏里全是慕名而来的戏客,看着他们的脸,阿莱有一瞬的恍惚,竟想不起三年前勾栏是怎样一副冷清模样。
那大概是阿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娇妻在侧,戏客满门。
可就在第三年冬日,惜雪的寒疾再度发作,来势汹汹,请了无数大夫,皆摇头叹息。班主怜他,让师弟阿七替了他的位置,阿莱便不再登台,只专心照顾惜雪。
可惜雪一天天仍旧消瘦下去,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阿莱疯了一般四处打听医术高明的医者,方知有一奇人居昆仑,脾气怪异却医术高超,能让人起死回生。
阿莱简单收拾了行李,带着惜雪匆忙求医。这世上只有一个惜雪,他丢不起。
04.
那人没骗他,当他背着惜雪爬上山时,一眼便看见沉睡千载的白雪上坐了一个男人,红衣白发,说不尽的好看。
“我想请你救一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阿莱将惜雪轻轻放下,越近昆仑,她沉睡的时间便越长,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方呼出一口气。
“还有救,但我白溪救人,向来是要别人最珍贵的东西做酬金。另外,若想救她性命,必重塑经脉,她醒来时同你便是素昧平生。这救与不救,你可要想好了。”白溪探了脉,挑眉看着他:“我认得你,能将一出《惊梦》出其左右的戏子阿莱。我要的,便是你的声音。”
会后悔吗?
接过瓷瓶的刹那,阿莱问自己,苦笑一声,尽数饮下。
怎么会后悔呢?
一辈子,那么短,他只能遇见那么一个对的人。
白溪虽狂妄,医术却高超。而他不等惜雪醒来,留下一封信便下了山。
如今他已是废人一个,何必求一个重新相识?
回京后他悄然隐退,不再抛头露面,班主亦不责他,只有阿七问他:“师兄,你可后悔?”
他从开着的窗看见满池荷花,缓缓摇了摇头。
遇见她,不悔,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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