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仙界是一个早晨,大家还没起床,仙鸟们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我放下行李,好像并没离开过这里,只是做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梦。老勺子的余生,对仙人来说还不够几个哈欠。
“睡得真好!”道长罕见地第一个起来,看向我,“咦,你是?”
“……”
我猜是由于时间流逝慢了三百六十五倍,仙人们的健忘越来越严重了。有时,说起以前的道友,都不记得了;有时,他们相互喊不出对方的名字,甚至说错自己的名字。最明显的是:除了给家长要钱那次,大家都不记得给家里联系。最可怕的是:曾经的迷茫和苦恼也忘了。
我也一样,随着忙忙碌碌的自修生活开始,虞霏霏的身影只剩了薄薄的最后一层,即将像沙漠里的最后一滴水般蒸发殆尽,只剩干燥的虚无。
奇怪的是,每当那一刻真的要来了,痛楚也会从心底肆意蔓延。一夜的挣扎过去后,还是保住了那层影子。
但越来越红的头发告诉我:用不了多久我就疯了。
我想起了一个防止遗忘的好办法——事到如今,告诉道长自己的单相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然而道长听后一脸茫然:“虞霏霏?哪一个?”
我啪地捂住脸:“一闪而逝的流星真的逝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休要阻挠为师约会。”道长兴冲冲地穿上袜子洗漱去了。自从我返回仙界,半个月内他又换了两个老伴。
晚上熄灯后我又说:“道长,我喜欢上了一个叫虞霏霏的道姑。”
“好啊!我帮你!”道长说,随后又变得忧虑,“道姑么?不是仙女?”
“嗯,我们那届的,没飞升上来。”我哭笑不得地解释。
“别傻了,孩子。异界恋是不现实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有忘记过去,才能展望未来。我曾在一个女生的状态上看到一句话: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了错误的东西。”道长说。
“你不是说过‘距离是个屁’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算了……”
“对这个名字,我倒有点印象了,”我听见道长点燃打火石的声音,随后仙斯被呛醒,“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个人,一直是咱们爷俩的幻想。”
我说他还不如忘得一干二净。
“我确实曾有一段时间也认为存在,那是受你误导。别傻了。她么?魔界么?就像仙斯所说的一切梦话,只是宅男稀里糊涂的YY而已。青春无非一场梦,无论对一个人还是许多个人。认真你就输了。”
道长真的没救了。也因此,他比我们过得都要快活,带着玫瑰、撒着劣质香水,早出晚归,睡前哼着“爱到尽头,覆水难收”,还说我们白瞎了这场青春。在他的感染下,仙斯觉悟了,不仅开始顶住众仙师都不认识他的压力上课,而且加入了仙人会,仅仅靠着独特的发型当上了文艺部副部长,并另觅新欢一名。下来酒场他总是感慨:“你们啊你们,就是活得太固执!”
对这口流利的汉语我惊愕不已。这就是改变的力量吗?
仙磊也想通了。虽然他一度想转仙农系想得要死要活,虽然仙农系是农业革命以来最吃香的系,据说一下凡就能当土地爷,虽然他从小就喜欢农业,但:一切都太不现实。我们长大了,不能总在做梦吧。
只有我,在修仙课勉强跟上的同时继续和遗忘做着斗争,在魔的道路上走了更远,痛苦已经习以为常。一到晚上,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呼唤我。我称之为“魔性”。一旦魔性大发,只能跑到后山舞剑,累得睡着为止。
期末仙劫,我们经历了惨烈的占座大战,损失几只鞋后顺利地升级到了二阶,迎来了新一届的仙人。我们作为仙长仙姐看着他们初来乍到整天晕头转向,洗澡扭捏半天发觉毛巾没带,都欣慰不已。只是大家不爽的是代沟已经形成了:仙弟仙妹们操着更新潮的语言,没人听《诗经》了,当年在少女中风靡的《楚辞》也过时了,都是听什么《三都赋》;仙鸽也比我们高级,都是超大眼睛、双心脏、而且是智能的;人人都会小篆,总是讨论边界匈奴的形势;等等。我们不好意思问他们说的毛线。这说明自己已经老了。
夏去秋又来,转眼已是第二个冬天。仙人们成长得很茁壮,除了记性不大好,都健康快活。我依然在修魔、在舞剑。穿着破烂的衣服,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拎着酒葫芦,背着剑,总是杀气腾腾地独自走在黑夜里,动不动就对着空气嚷嚷。仙界开始流传一个故事:我们后山闹鬼。
下雪的时候,风云卷着冰雪从雾海扑过来,打在脸上像不断地挨巴掌,催促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浑身冷得发抖,只有手心的剑柄是滚烫的,像一朵顽强的火苗。
八
一次舞剑时,我把后山轰隆一声劈开了一个大洞,把仙警引来了,只好跑进洞里想躲在一个角落。里面却别有洞天,我借着魔剑的光往里面摸索了不知多久,找到一扇石门,上面狰狞地刻着:仙人禁入!下面还有行小字:违者回收下批重造。
我听见仙警已经走了,也准备离开,就在小字下面刻字留念:狗屁。
下面居然自动浮现出:你谁啊?
我好奇地刻道:爱谁谁。
密码呢?
一二三。
密码错误!有入侵者!
我写道:入侵你妹,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这是仙工厂。
我越来越好奇了,刻下:里面没老师吧?让我进去看看。
门说:切,你说进就进?
求你了,门大哥。
你走吧,再纠缠我就叫人了!
信不信我把你劈开?
有人要闯门了!警报启动======30%
“我真不客气了!”我有点生气,站起身拿剑对着门。门上还在显示:
警报启动==============70%
警报启动=================85%
警报启动===================95%
“砰!”我一剑砍过去,门却比一般的石头结实得多,剑卡在了里面。
96%、97%、98%、99%……我有点怕了,今天破坏了公物,被仙师抓到肯定得处分。然而,警报却卡在99%的位置,门上的“仙人禁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半魔,男,允许入内。
我就这样进去了,带着读幼儿园时才有的求知欲,对里面高大的楼阁群、栽着柳树的假山、空无一人的院落瞠目结舌。最不可思议的是:上方不是山洞顶,而是早晨的天空!大门口立着石碑:欢迎来仙工厂参观学习!我把剑背起来,目不暇接地走来走去。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制的,许多很像磨坊、铁匠铺,但都有着巨大的木制齿轮在孜孜不倦地缓慢转动。有一间房子里全是雾气,用一个管道输送到地下去了。还有一间,一根根有许多节柄的毛笔不断往竹简上写着人的名字、数字。旁边似乎还有个女子在管理这些东西,身后背着三支刻有紫色花纹的巨大毛笔。
仙工厂在生产什么?
我慢悠悠地走着,对这些莫名的装置感到钦佩,如果铸剑都用它们而不是人工,效率一定能大大提高。想到这里,心头的魔性消散了许多。正是这一点,为我前所未有的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
逛了一会儿,我来到那栋像人界的王宫一样的最大的楼阁,正要进去,发现台阶上方、正殿门口有个黑袍人背对我站着!我吓得差点晕过去,想蹑手蹑脚逃走,但我的脚步声他应该早就听到了。
“什么人?”他先开口了。
“我、我、我……我是仙界的二阶仙人,不小心、不小心进来了,也不知道这是哪……”
“你很奇怪,到底是仙还是魔?”他背着我,不知道在干什么,“魔吗?残余的魔名单里没有你这样的人。”
“我是仙,”我不想惹麻烦,“是铸剑系的仙。”
“魔剑是谁给你的?”
“这……”我惊奇不已。
“你很可疑,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他慢慢转过身俯视着我。天啊!竟然是道长!只是长长的胡子没了,显得年轻多了。他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也不像那个老痞子,只是看着我。
不要轻举妄动?我快疯了!我拔腿就跑。
“入侵者?是了。”我听见他说,然后是他急促的脚步声。我边跑边回头看,只见他的手在奔跑中抬起,我知道他要用暗器,连忙转弯。然而,一枚直径半米的紫色火球就向我飞来,炸碎了我附近了地砖。真的是法术??
我躲着他的火球,拼命跑,最后跳进一池塘。听见他低微的声音,然后一条闪电落在水面,通过水传导过来。我当场晕过去……
醒来时,我正躺在仙界上游泳课的泳池边上,浑身湿透。旁边坐着一只安详的狗,还有两三个好奇的比基尼仙女。
“这是你养的狗吧?真可爱,”仙女们笑着走了,“下次上游泳课带上救生衣吧。”
狗还在看着我。“你醒了?”
“啊?”狗会说话?
狗说:“你为什么能进入仙工厂?”
“啊?”我坐起来,抹着脸上的水渍,“我觉得自己三观被毁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狗?”
“你说我是狗?”狗说,“我是乌龟。”
“你是乌龟……”我晕,这狗脑子进水了?
狗说:“我得回去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二话不说,抱起狗就走。我有太多东西要问。来到树林里,我拧着衣服问狗:“你是仙工厂的看门狗?”
狗说:“我只是他的宠物,因为他觉得我是狗。你也觉得我是狗么?”
“那你是什么?”
“我是乌龟。”
“靠……”
“你看看周围,”狗说,“这芸芸的众仙,这高大的楼阁,这浮空的岛屿,这周遭的云海,你有没有想过它们为什么存在?”
“想过,”我说,“仙界真的很可疑。都是仙工厂带来的吗?”
“不错。都是工厂生产出来的。”
“包括仙人?”
“说白了,你们全是计划内的产品罢了。从前有几个魔偷了庄子的商标,在这里建立了工厂。复制他们自己。但魔太不听话了,他们需要稳定的魔,于是删除了你们的部分记忆,赋予你们同样的思想、同样的个性。以达到量产化的目的。”
“我们都是魔?”
“是听话的魔。但你是个失败的个例,”狗滔滔不绝,“你不小心觉醒了。为什么?我从没见过能从内部觉醒的魔。”
我受不了这荒诞的神话了,让狗赶紧回家找主人去吧。狗问我:“你不想毁掉它吗?”
“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我说,“你想让你主人的工厂毁掉?”
“他不是我的主人,因为他从来不相信我是乌龟。”
我穿好衣服跑了:“我回宿舍睡觉了,你这傻狗去死吧!”
“你会回来找我的。”我听见它说。
跑了几十米,我突然想起那个像道长一样的人,停下来想问狗。可狗已经不在了。带着无限的疑虑我敲开了仙舍的门,仙磊和仙斯正玩“仙啊撸”。“道长呢?”我问。
“从昨天就不在,看看右边的草丛!”
我说:“他说去哪了吗?”
“肯定约会去了,差点三杀!”
我看着他俩,惊于难以辨认哪个是仙磊,哪个是仙斯。他们太像了,而且越来越像。
九
那个人真的是道长吗?喝了半杯水,我决定去打听道长的去向,却发现了床头的那个竹简已经打开。我的记性竟然也差到了这个地步,张勺子让我转交给道长的信,竟然又忘掉了一百多年!道长大概是不小心翻出来,已经看过了,上面的话很简短:
阿瘫,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一直都知道。你放弃我是为了我的前途。但我也可以为了你继续当一个凡人啊。罢了,你是对的,谁也没法预料将来的事,给自己枷锁还不如现在还对方自由。谁也不必等待谁了,大家都好好地生活下去。也祝你早日成仙。秀英
我狂奔出去,从自修室找到仙书馆,再到仙球场、仙超市、仙餐厅、铸剑系办公室、恋爱常用地点,都没有道长的踪影。我苦恼极了,去仙酒馆喝酒,竟然在那里遇见道长。
道长倒在酒馆后门的厕所外,手持酒葫芦,醉得像一滩烂泥。他还是那么老,胡子那么白,脸红得像桃花一样。
“你怎么在这?”我扶他起来,“不是约会去了吗?”
“你谁啊?”他挣扎着不让我碰,并对我的阻挠视而不见,端起葫芦喝着,咕哝起来:“约个屁,我也就骗骗那几个傻室友,你也信啊?啊哈哈哈。”
“仙仙仙呢?仙艳霞呢?你的那各种花色的老伴呢?”
“她们活在我心里。”
“你每天就是来喝酒吗?你喷香水就是为了伪装吗?”我蹲在那里流泪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谁啊?”他无神地看着我。
“我是来思啊,你的学生,你的室友!”
“来思,我要死了。”
“不要胡说。”我终于扶起他,让他坐在台阶上。
“来思啊,很多时候,人是不得不去忘掉许多东西,”他涣散的目光寻找着我,“我想忘,我愿意老糊涂,只要能过得快活。你看,喝点小酒,YY一下美女,回去跟你们炫耀一下,不也很好嘛?可惜,可惜……我还是想起了自己是谁。”
“道长,你就不该看那个竹简。我一猜就没好事。”
“不,不!”道长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现在为师知道,为师大错特错!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因为害怕痛苦而选择忘掉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想教唆你忘掉。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没有被我误导,孩子。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我给虞霏霏写过那么多情书,都是帮你署的名,你开小差的表情早就把你出卖了……有一天,她回复我,只是说谢谢你的好意。从那天起,我就骗你说她不存在,是希望你快乐起来。她是存在的,我想起来了,她的确存在。”
“不要说得那么严重,道长,”我哭起来,“你的路还长着,你还要找很多美老太太作老伴……”
“老夫终于读懂了她那时的眼神:在她那一届的飞升典礼上,我们作为领导都去了。她一直含着眼泪恶狠狠地看着我。现在我懂了,可惜忘掉了太多的东西。”道长身体却透明起来。我知道他要消失了;传说仙人腾云驾雾,来去如风,死时也要化成风的。
“别走啊,羊瘫!”我哭着抓他,手却穿了过去。
“羊瘫?这是一个好名字……”他笑着,像回味美酒一样咂着嘴,“一个眼神,不枉此生。”
地上只剩一个风中摇晃的酒葫芦。
十
这个仙界关于道长的记忆也已经褪去,没有人记得有过这个老头子,仙师再也没点过他的名字,连他积存的臭袜子也不知怎么没了的。我不甘心,冒充仙干部去仙务处查看仙籍,一无所获地回到仙舍,发现已经有新舍友搬来。仙舍大爷说了,我们屋一直以来空着一张床,很浪费。新来的仙大伟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即使他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看着床位发呆,想起道长的音容笑貌。
生活比以往更加无聊,除了能玩,我们和猪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也许狗说的是真的,我们真的是仙工厂里茁壮成长的产品罢了,等终有一天什么都忘记后,嗷嗷待宰。春末,又一批仙长们下凡了。他们临走弹了一曲“我有过梦想”,把吉他送给了我们。这些吉他他们在仙社团里搞了四年。
夏末的七夕夜,一个三阶的机械仙在仙舍楼挂起条幅,跪在街头表白:“某某某我爱你一辈子。”女主角看了他一眼,后来,自杀了。
秋初,新仙们以同样的面貌提着行李驻足在偌大仙界的各个十字路口。我们作为仙长穿戴整齐,一拥而上,争着问他们中的她们:“小妹妹,这块仙砖头是你掉的吗?”那个妹妹开始懂了“防火防盗防仙长”的道理。
在这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之中,我还是忘不了过去,也不再去忘了,决定告别修仙,再辛苦也要把魔修炼下去。我知道虞霏霏是存在的,魔也是存在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你要独自研发功法,凭空改造魔剑,为此你要学会早出晚归,行踪不定,无论天是在下雨还是泼沥青。高兴时,你要自己捂着嘴傻笑,悲伤时,也绝不再哭了;所有想说的话都留给自言自语,全部生活就是自导自演,然后自娱自乐。你只知道看书、炼剑,不识时务、不懂礼节、性情冷漠、城府太深,因为你是个不合群的人,“就他妈知道打野”;认识你的人则说你变了。晚上魔性大发,你要找个地方闭关舞剑,不能伤及无辜。在全世界都忘了什么是名字时,你也要记得自己的名字。最后,没有人懂得你为什么要当一个疯子。
“魔剑·沃血”已经渐渐成熟。
第三年的下半年,仙们也开始不好受:必须考虑下凡找工作还是继续修神、修圣、或是出国留妖的问题了。仙人向来看不起妖,但倘有条件,也还会是选择当妖的。不行就只好修神,一入神界又是一千年,到时候称谓就从“仙”升级成了“神仙”;比如仙大伟,就叫“神仙伟”。多一个字,就多了一份找工作的保障。再往上修,就成了“圣神仙”,原来的名字就彻底没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原来是这样啊。
十一
有一天,我背起MAX级、镶满宝石的剑,回到了仙工厂。狗正在石门旁边吃屎,看见我,很高兴地说:“你来了,那个少年。”
“告诉我怎么砸了这里。”
“到大殿捣毁工厂核心就行了。但你上次来了以后,董事会设了许多守卫。”
我骑着狗就进去了,整个过程就像做梦一样。那些魔剑士、魔巫师统统不是我的对手,只是他们很面熟有些下不去手。最面熟的人还是那个像道长的人。狗告诉我,道长并非长这个模样,而是来了仙界以后依照这个魔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和性格。我回忆起飞升前的道长,的确如此。
“你要小心,”狗低声说,“这人是董事会的,比那些守卫要强大得多。”
“可他一点也不懂事呀!”我哈哈笑着,拔剑跳上大殿。
“果然是你,pet,”“道长”生气地对狗说,“你背叛了我。”
狗大叫起来:“I am never your pet!我是乌龟!汪汪!”
“呵呵,pet,”“道长”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长着一副狗的模样,还汪汪叫,又喜欢吃屎,不是狗是什么?”
狗的眼睛湿润了,他攥起拳头:“我就是乌龟!”
我受不了这俩SB了,举剑向董事砍去。他反应很快地向后闪去,同时把一朵魔焰从斜侧甩过来。我竖起剑挡住了这一击,还是被巨大的冲力向后推了一米多远。“啊,美丽的女神,我对你的爱已经覆水难收,请赐予我黑夜的力量吧!”董事向天空深情地呼唤着,召来了一道黑色光降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在光中迅速膨胀,变成了一只恶魔。
“仙仙仙,”他狰狞地笑着,“我一定会抓到你。就算我抓不到,我也会告诉仙王、仙务处抓你。仙王只是我们营销部的持股员工,想不到吧?你,绝望吧!仙仙仙仙仙……”
我明白,今天不把核心捣毁就不会再有机会。于是使用了大招,也变成了一只恶魔。两只恶魔在大殿前厮杀起来……具体情况大家去找个玄幻小说看看吧。最后,我赢了。
“呼叫董事会……”死前,董事掏出手机说。
“我们要快!”狗急切地跑过来,踩扁手机,“其他董事来了就完了!”
工厂的核心是大殿里的一块巨型水晶,无数发光的液体在里面萦绕,形成复杂的幻象,有道士们种桃花的情景、有吃糖葫芦的情景、有无数的考卷、无数的眼泪。这就是仙人们被抽走的记忆。我找到了许多自己忘掉的事情,包括十二岁时忘记放在了哪里的钱包,我甚至看见了道长,他比死前的模样瘦得多,表情也很严肃,正在主席台上眼巴巴地看着下面的一个女道士。那女道士的辫子有一米多长,那就是秀英吧。
我还看见了虞霏霏。天啊,真的是虞霏霏,比印象中的残余清晰了无数倍。那是一个桃花还没谢尽的初夏……“那你怎么办?”她哭着。我说:“我会修好它的。而且我的考场近。你快去吧,别晚了听力!”……虞霏霏抹着眼泪走了。我低头修理着剑……
“快砍呀!”狗咬了我一口,“我听见脚步声了,董事会的要来了!”
我多想把这一段回忆看完。我低头修理着剑……我低头修理着剑……之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快砍了它!”狗又咬我,“你已经快沉迷进去了!”
我抬起脸了,然后……金色的阳光灌满了眼睛,我仿佛失明了一样……虞霏霏就在那层光的后面……
这时,我飞了出去。明白过来时,自己正躺在地砖上,脖子被贴上了凉凉的剑。一群魔已然站在我周围。
“你可真了不起,”其中的仙王说,“不仅觉醒了,还想祸害整个仙界,典型的害群之马。你觉得你很聪明是吧?你比别人会搞特殊是吧?”
“我就是我,我没搞特殊。”
“没搞特殊,”总经理冷然俯视着我,“那你为什么这么特殊?”
“……你杀了我吧。”我说。
“我们不是不给你个性。仙界就是一个充满个性的地方。可你呢,不好好珍惜,非要无视这里的制度,把总部闹得乱七八糟。……这个是?”总经理很恼怒。
“是人事部经理的狗。”仙王谦恭地说。
“我是乌龟!”狗争辩道。
“开什么玩笑,公司让养狗吗?杀了它。”
一刀下去,狗头落地。
总经理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魔,我们应该明白自己的族人该走的路。如果不采用流水线生产和制度化管理,魔类的数量永远是少的。如果不抹消他们的记忆,他们会因为感情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觉醒你一个就够受的了,如果都觉醒,这个杀人放火,那个沉迷幻想,我们早就灭绝了。我们魔是伟大的物种,唯一的瑕疵就是不守秩序,就像养狗的问题。所以,这个决定不完美,但正确。”其它魔纷纷点头,小声鼓掌。
“我是乌龟!”
全场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大家很快乱了套。
包括我在内的人都注意到,那狗的尸身蠕动起来。“啊!”大家很害怕。总经理说:“不要慌!不要让这男生趁乱逃走!”
蠕动,恐怖地蠕动。只见那尸身蠕动半天,从狗脖子里慢慢爬出一只——乌龟。那乌龟的眼睛还闭着。
“娘的,终于出来了。”乌龟说。
原来,乌龟刚生下来就被狗吃了,一直在狗肚子里成长。它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是乌龟的,现在果然证实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呼!~”大家松了一口气。
“咳咳!”总经理说,“好了,继续说关于这个男生的哲学吧。”
十二
第二天,我因为“打架斗殴”被仙界开除了。他们没有杀我,而是夺取了我所有的法术,连沃血剑也被洗成一把普通的铁剑了。在被打下凡间之前,仙王问被捆住跪在雾海旁边的我:“你后悔吗?”
“为什么?”来仙界以后,我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回到人界后的日子平静下来。我随便找了个木匠铺,当了学徒,一干就是二十五年,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店里的伙计都很喜欢我,夸我老实。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就是床下的那把残剑,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在月光下看一看,想起不可思议的仙界生活,想起虞霏霏的身影。等三百六十五年过去后,她应该就能出现了。可我为什么要等她呢?我也不知道。第二十五年,师傅去世了,大家为他烧了许多纸钱,希望阎罗王能让给他通融通融,当个神仙啥的。“当神仙?”
“是啊,听说古代是有神仙的,庄子不就是神仙嘛,”一个师兄说,“师傅一定去了仙界,过得很快活。”
神仙早已成了传说,也再没有道观干修仙的傻事了。我们这几届竟然成了绝版。
我离开了这里,去西塞当了几十年大侠,第七十年,我回到长安,发现人界开始流行唐诗。那个叫李白的最出名,喜欢开着马车旅行。他随手写下的博文被粉丝们到处传抄。后来流行了杜甫,他是个伤春悲秋型的,喜欢抱着膝盖、四十五度仰望老天爷。
第一百年,我混在北方的一个城市里,过得厌烦了,又开始喝酒。
第二百五十五年,我终于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听说,仙界里有只乌龟竟然修炼成魔,把核心摧毁了。仙界大乱,许多仙都觉醒为魔了,岛屿、建筑也在分裂、坠落,整个仙界已经走入了土崩瓦解的命运。那只乌龟是怎样成魔的?为什么一个动物也可以这么励志?没人知道。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上开始频繁出现流星雨,人界的占星家们对此猜测频频。
后来仙董事会派人下凡来找我,要我回去帮他们打败乌龟,然后给我钱。否则就杀了我。我趁着安史之乱逃走了。
没有了仙,也就没有了信仰,世界确实越来越混乱。我开始思考世界到底需要什么。
第二百七十三年,人界已是兵荒马乱,我为了混口饭吃,也当了兵,在一次西征的时候遇见仙斯。原来,他正在拜占庭的军队实习。在帐篷外面他抽着烟说:“为一个连存在都不一定的女人等待,我都为你感到不值。”告别了仙斯,我们杀进中原,那一仗大败,我断了一条胳膊。从那时起我感到自己在老化了,暗红的头发渐渐变白,眼睛也看不清了。
第三百六十年,我在中原一带游荡,出乎意料地遇见了虞霏霏。她出现在街巷的拐角,就那样简单草率地出现了。我们停下来看着隔着十米雪幕外的那个模糊人影,相互辨认了许久——那一天是冬至,大雪纷飞,街上几乎无人。
旁边坐着个乞丐,正凄惨地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的缕缕头发的风雪里飞扯。
“滚!滚远点!”客栈里出来个老板娘,连打带踢赶走了乞丐。
“啊!啊!我心伤悲,我心……”乞丐哀嚎着跑掉了。
我们的目光回到对方身上。
“你变漂亮了。”我说了实话,却觉得她一点也不真实,还没有心中的一点点残像来得生动形象。
“来思道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虞霏霏很惊讶,“你的那条胳膊呢?”
“弄丢了。你、你为什么回人界,实习吗?”
“弄丢了……”虞霏霏冷冷地笑了,“还实习什么呀,魔界已经解散了。魔界本来就没几个人,最后竟然被乌龟打败了。”
难道仙工厂就是魔界吗?难道虞霏霏一直就在我们仙界的后山?
“……魔界真的很菜,”虞霏霏说,“整天摆弄一些机器。”
“我……我……”我看着脚下的雪犹豫着,心里有上千年的话,它们像魔族的火舌一样挣扎着往上烧,舔着求我的喉咙把它们说出来。可是,哪一句能这么幸运呢?我于是说:“道长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其实觉得你……”
“告诉我什么?哪个道长?对不起,你等一下,”虞霏霏从长袍里掏出iPhone,“谁啊?是我,我已经发给他了。你让小王跟他说!好,我很快就回去。”
“那是什么?”我很惊讶,这才他妈唐朝啊。
“是媒婆公司的。对啦,我快结婚了,到时候要来哦。”
周围只剩风雪打转的声音。虞霏霏看了看脚下,又笑着说:“你说你觉得我怎么?”
我感到一阵暖流在心里涌动,就像感动的时候那样。我肯定不是在感动什么,而是迎来意料之内的失望的畅快。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存在!”
“你疯了?我就在你眼前,不存在的为什么?”她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可你能给我什么现在的样子,你是仙吗?”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物品超越了时代背景,你的话根本不连贯,你的声音一点特色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有声音只有字。你多像不入流的小说里的人物?”
我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一边蹒跚地挪着步子,一边低沉地笑。其实我多想再驻足一刻,多看她一秒。旁边酒家的破旗子在风雪里飞扯着。后面的虞霏霏还在原地,问我凭什么说她不存在。我一边蹒跚地挪着步子,一边低沉地笑,不知走了几十米,还是几百米。转脸看去,虞霏霏已经不在原地,就像根本没有出现过那样。
这风雪还要刮无数个百年、千年,曾经存在过的、经历过的、珍爱过的,将再也不会出现。人们一天天从梦中醒来,为了活下去忙到死为止,存不存在又算得了什么,真不真实又怎么样。今天是齐国,改天又唐朝了,历史的巨斧我们谁扛得住。仙死了,魔灭了,那又怎么了。作者他妈的何苦写这篇小说呢?我低沉地笑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伪装给风雪大地,而是发自内心地痛快:
尽管这样那样,我已经做到了。
……
十三
我眨了眨眼睛,金色的光潮终于褪去了。
“你愣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了,在看什么?”窈窕转着身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了。
“想了很多很多事,”我挠挠后脑勺,“你快点去吧。要不真要晚了听力了。”
窈窕拿着我的毛笔走了。
“等等,马上给我等等!”
“怎么?”
“我陪你过去。”
同窗们都准备好了,带着文具在各个岔道相互祝福。我送走了窈窕,还见到了十岁和十二岁时暗恋的女生。进考场前我向后看了一眼,桃树下插着一把暗红色的毛笔。那是关于一个古老的传说,那里的每个人都流过眼泪,也可能没流。
“君好逑,谁是君好逑?”监考官在前面喊。
“来了!”我了一下举手。
杨柳依依,蝶影重重,我看了最后一眼院子,转身走进乡试的考场。事情无非是这么回事:大宋崛起路漫漫,每个青年都有自己的责任,而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们都为此准备了十几年,只是这些光阴里夹杂了太多的白日梦。门口有个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地送我们,大家看到这个人很紧张。因为考卷改用本省的了,上头刚开了会,道长今日脾气不佳,桃花开在四月。
背后的天空中,仙界已轰然崩塌。
2019/04/30 做了很多修改和添加,更容易看懂
2013 又修改了一年,删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疯话,重写成了现在的版本。
2011/10 这篇是本文集按创作时间的最后一篇,算是高中生活的终结篇。本来想写成长篇小说,从毕业开始写了8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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